第4頁 文 / 陳毓華
不過就一些爛木頭,她何必在意成那個樣子。
夏小圭僵硬地扭身,被逼在眼眶的淚由眼角飛墜。咬住唇,她像被鬼追似的匆忙退逸。
他瞪大跟珠覷著手背上忽然平空飛落的一顆透明珠子。
那珠淚猶帶沮熱。
那是淚,她的熱淚。
她哭了,為什麼?
衝擊如此大,該死的罪惡感如擱淺的浪花在一瞬間便覆沒他冷靜自持的心——
***
人前的堅強和面具完全卸下、崩潰了。
把自己反鎖在房間,決堤的淚再也毋須掩飾。
她竭盡所能,依然保不住她小鬍子哥哥留下的東西,保不住呵。
深刻的自責像瘋狂的蝗蟲肆意吞噬她脆弱的心,遽來的打擊太強烈,教她如何調適這突如其來的劇變?
牧場的一釘一瓦全沾滿她小鬍子哥哥的味道手澤,而她卻無力阻止破壞,只能跟睜睜任那冷血動物,百分之百寒帶惡魔的魔爪任意肆虐。
她好恨自己薄弱的力量……
***
薄薄房門外矗立一個高大的身軀。
他安靜地聆聽門內的動靜,陰沉沉的氣息在他眉間流動,臉色忽青忽白。
然後,夏小圭推門出來了。
錯愕由她微紅的眼中低空掠過,怒氣還未伸張,他卻先聲奪人了。「我以為你打算一輩子躲著不見人了。」
「你偷聽我……」哭。最後一個字,她怎麼也說不出來。
這個人到底明不明白何謂適可而止?
這樣的人教她如何共事下去!
「你為什麼哭?」她唇下有排細細的血印子,刺激他的良心。
「我為什麼哭?」她大叫。「我委屈求全不代表你可以為所欲為,這點,你最好記住!」
她的脾氣發得投道理。「如果你暈為了那堆舊羊捨哀悼,你的淚也太廉價了。」他直視夏小圭猶帶殘紅的鼻頭和眼圈。
意識到她剛才肯定痛哭過一場,他的心情大壞。
夏小圭聽著他冷淡無情的諷刺,心痛如刮骨,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旋即揮出。
「啪」!清脆的五爪印明皙地印上他的頰。
夏小圭瑟縮了一下。她從來沒打過人,這是生平頭一遭。
他的表情更趨陰森。「夠了沒有?」
看著紅腫的掌心,夏小圭囁嚅。「打了你,我不愧疚,是你活該!」
他的聲音其冷如冰。「彆扭鬧夠的話,我要你記住一件事。」他危險地逼近,將夏小圭逼至牆角,盯住她。「凡事可一不可再,再犯,你該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
「你……傲慢又自大,簡直是不可救藥的暴君,你連我小鬍子哥哥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她以受創的眼神回瞪他。
他深吸了口氣,莫名的怒氣霎時長了翅膀逕自不見,剛硬的線條不自覺放柔。
「你——是不是被我嚇壞了?我那麼凶。」
夏小圭有一瞬是茫然的。怎地,這人,翻臉像翻書,說變就變,先前是只刺蝟,這會兒是馴獅。
她一時適應不來他的個性。「我不以為有人能適應你的脾氣,你像顆不定時的炸彈,讓我很難繼續待下去。」
「你想走?」他警覺的眼立刻瞇起。
「小女子也守信諾的,放心,在你安頓好牧場之前,我不會輕舉妄動的。但如果你的壞脾氣不改,我沒把握自己能熬多久。」
「熬」!多痛苦的字眼。
「你不許走!」才收斂的霸氣又張弓拔弩了。
「我很識大體的,不需要你凶巴巴地吼我。」
「吼?」他笑不出來,自己何時變得動輒得咎了。「我從來不吼人。」他的音量不自覺提高。
「是嗎?」酒醉的人也從不承認自己醉酒啊!
他總算遲鈍地發現自己的音量的確駭人,即使掀了屋頂也還綽綽有餘。
何時,他變得暴躁易怒?似乎自見到她開始,所有的情緒再也無法自主。
「算了!我還有一堆事要做,去幫我泡杯咖啡,巴西豆四分之三匙,不加奶精和糖。」
夏小圭的腦中閃過什麼,她的小鬍子哥哥也嗜咖啡如命,更湊巧的是他們兩人的習慣一致,就連咖啡豆的份量也要得一分不差。
她的臉泛起一絲疑惑。
他不曾發覺,此刻,他只想快快離開夏小圭。
他回來,究竟是錯是對?
原先他並不打算逗留,為的只是再看一段她好不好。然而,見面的那一瞬間,情感便凌駕一切,主控了他的理智。
以前,她是煩人精,整天蹭在他身邊,比蒼蠅還磨人,趕也趕不走。把牧場留給她是因為他在台灣別無親人,只有她,勉強算是。
她還果真沒半點商業天分,把一個好好的牧場經營成如今這種局面,他相信他再晚個十天半月回來,牧插注定難逃倒閉或被拍賣的命運。
他承認自己是在乎她的,從以前就是。他也一度想把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卻因為年紀懸殊而作罷。
如今他回來了,物是人在,但歐陽越遲疑了。
他太血腥、太黑暗,一個一半生活在黑暗世界的人如何奢想樹有天使?太癡人說夢了。
他只要將他的天使拘囹在他視線的范田內,用目光愛她,便滿足了。
夏小圭很快把咖啡送來。
銀匙、荷葉邊咖啡杯組,香味壕繞地放到歐陽越面前。
「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這組咖啡杯?」久違的咖啡杯,令他有重沮舊夢之感。
蹙了眉的夏小圭口氣怪異。「你也喜歡這組咖啡杯?」
她的小鬍子哥哥有收集杯子的嗜好,喝茶、開水、水果茶、花茶、咖啡,每喝一種都有固定的杯子,一直以來,她也將那些杯杯罐罐保存得非常完整。
原來,她是想試一試他。
人的外貌可以因整型科技而有所改變,習慣卻不然,是日久浸淫的結果。
一絲難以言喻的妄想就這麼入侵夏小圭靈活的腦梅——不可能!她居然荒唐地將他想成小鬍子哥哥。他已經不存在,而她,是怎麼了,是太過思念嗎?
黯然垂下眼睫,看她自己做了什麼好事?眼前的男人還是個陌生人,她卻無聊地企圖由他身上找出和小鬍子哥哥的共同點,她肯定是瘋了,還瘋得不輕!
「你幹嗎這樣盯著我看?」一口香濃的咖啡還含在口中呢,便發現她黯淡的目光。
她有心事?
「我很好。」他有透視眼嗎?居然瞧出她微微的失落感。
「我聽見你在歎氣。」他固執地要求答案。
「你——到底煩不煩?」他存心找碴嗎?
「你心裡想著別人對不對?」認知了天外飛來的這點,對香噴噴的咖啡他倏地失去胃口。
「你究竟想胡鬧到什麼地步?」她已經壓低姿態不願隨意桃起戰事,他還想怎樣?
無理取鬧,沒錯!他就是這意思,他們難道有仇?還是八字犯沖?
「你指責我?」他不悅地瞇眼。
「如果你覺得精力過多無處消耗,我建議你牧場周圍的牧欄已不堪使用,多少花點時間做正事去吧你!」
「我的工作用不著你多嘴,你只要告訴我你心裡想的是什麼?」
夏小圭閉閉眼,才能嚥下心中極度的不滿。「老爺,」荒謬。「我的腦子歸我自己保管,你管不著!」
她一定累了,才會莫名地將他誤認是小鬍子哥哥,她一個人奮鬥太久了,彈性已經疲乏,或許她該下山好好休息一天才對。
她從來沒想過要休息,和眼前這男人不過針鋒對壘一天,她便有招架不住的疲累感,她是怎麼了?
才一天,她就已經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歐陽越極度的不舒服。他不喜歡夏小圭將他置之度外的態度,好像他是個陌生人似的——
他驀然苦笑!真是蠢哪,現在的他根本就是陌生人;對任何人而言。
他到底在做什麼?
現在的他早不是歐陽越,也不再是她心中的小鬍子哥哥,他不過是她眼中的暴發戶和陌生人。
突來的認知令他煩躁,跟看夏小圭走開後,他氣悶地將額抵住冰冷的玻璃。
——或許,他根本不該回來;或許他該消失得徹底些——
***
「小圭。」陽光下,一輛野狼一二五噴著大把濃煙直奔夏小圭而來。
車子戛然停止,老爺車還咳了咳,吐出一口烏煙瘴氣才休止。
「達開!」看見來人,夏小圭滿是陰霾的小臉一掃而空。「又給我送麵包來了?」
「喏,我阿嬤交代的事怎麼敢忘。」他由車箱拿出一袋麵包,獻寶似的遞給夏小圭。
她也不客氣,立刻拆封,捧場地吃將起來。
「阿嬤的手藝真不是蓋的。」她口齒不清地誇獎。
封達開不好意思地低頭,雙眼只閃著光芒。「真的好吃?」
「嗯。」
「這些是我做的。」他靦腆地說道。
「真的?」夏小圭大笑,很哥兒們地敲他肩膀一記。「出師了!」
封達開是他們鹿谷鄉最大一家麵包店主的獨子,除店面外還有自家經營的工廠及原料廠。關紂經營旅館附設的餐廳,便以他們家做出來的西點為招待客人的甜點。他和小圭是青梅竹馬,從小玩到大,感情十分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