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陳毓華
她的喜怒哀樂如縱橫溝渠,劃分得嚴格分明,一旦教她看你不順眼,就算天皇老子她也不甩,這會兒他大哥又不知哪裡得罪她了。
「這種大哥不如不要算了。」她橫看豎看,就是看他不順眼。
「姑姑!」他又不能把她揪下來,只有乾瞪眼。
「像他那種自私鬼,有哪點配為人家大哥的?」林探雨極盡酸溜的話,她不信聰明如郭桐者,會聽不出來。
林探雨的臉果然大變。
眼看郭桐縱容她的態度,他已料出一、二分這少女的來路。
她雖坐得高,林探雨卻將她打量得十分清楚。
那股凝在眉梢的邪氣實在教人難以忽視,配上她笑靨如花、形成亦邪亦俏的特質,雖非美若天仙,但已夠教人一眼難忘。
「姑娘有什麼不滿的話,為何不下來直接對林某人說?」他客氣極了。
「下來就下來。」她才不跟他客套哩,更重要的,是她靈活的眼珠已睨見郭桐即將有所行動。
與其丟臉的被拎下去,不如順著台階下。
她身影飄飄,如流風回雪落地。
還沒站穩呢,腰肢已被摟進郭桐的身邊。
他不能再放任她胡扯下去。「這裡坐著,少說話。」他像栽樹般將她往太師椅一放。
「喂,我可是替你抱不平。」他居然用那種態度對待「恩人」,狠心狗肺嘛!
郭桐幽暗如深淵的眸爆出峻冷的光束,劃過水噹噹的臉,水當當不由得一窒。
好可怕的眼神!
很不情願的吐了下舌頭,委屈的坐定。
「這位姑娘——」林探雨明知故問。
她那身裝束及辮子後鮮血般火焰狀的飾物,明明就是魔教的人。
他看得出郭桐蓄意袒護她。
他不動聲色。
「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告訴大哥。」郭桐回望林探雨,神色已恢復一貫的自適淡漠。
「對了,我差點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林探雨最聰明的地方,在於他知道適可而止,他見風轉舵的改變話題。
郭桐用目光詢問。
「虹妹知道你回來了,親自下廚弄了些小菜想替你洗塵,桐弟,你務必要賞臉,否則虹妹要怪我辦事不力了。」他親熱地拍拍郭桐的肩。
「我們一定去。」被冷落的水當當代替郭桐回答。
郭桐丟給她兩顆大白眼。
「那再好不過,姑娘到時也一併光臨寒舍吧!」屆時可一網成擒,一舉打盡。
林探雨不露痕跡地打著如意算盤。
「沒問題,我一定到的。」她笑容可掬。
「到時候我請馬車過府來接你們。」
「大哥不須麻煩。」郭桐淡淡的拒絕。
「喔!」他誇張地拍了下自己的手。「大哥記性真差,我忘了你最討厭那套繁文縟節。」
郭桐報以木然表情。
送走林探雨,很難能可貴的,水當當沒乘機溜掉,她用指甲摳著太師椅的浮雕玩,直到瞄見慢吞吞的郭桐。
「你剛剛趁我送客時做了什麼?」郭桐問。
她抬起無辜的眼瞳。「我?我可一步都沒離開。」
「我分明瞧見一個鬼祟的影子趴在屋頂上探頭探腦的。」他負手。
「哈哈哈,你一定老花眼、看走眼了。」她打哈哈。臭傢伙,眼睛擦那麼亮作啥?
「是嗎?」他頗具深意地反問,一雙眸子亮得教人睜不開眼。
「大雪天的,誰會笨到冒著冷到外頭吹風去。」她睜眼瞎說一通。
郭桐但笑不語,緩緩伸手從她發縫中挑出一片雪花。「那麼——這片雪花你作何解釋?」
該死!她暗自詛咒了聲,她還以為全抖得乾乾淨淨了哩。
她俏容不改地嬉笑。「我不知道囉,」她指指那雪花片。「不如——你問它吧。」
哇哈哈!此時不溜更待何時?既然賴皮就要賴到底。
「晚上那鴻門宴我是跟定了——」一轉眼,她已跑到牆外,但聲音可不小。
郭桐掌心微合,握住那溶成水氣的雪花。
他感覺得到水滴漾在掌心中的清涼溫柔,而那溫柔像令人心酸的感情,注入他干個的心,他覺得自己變柔軟了,他居然有些歡喜起來,他喜歡有水當當在他身旁的感覺。
他合上眼,享受那久違的感覺,整個臉孔都被熱情燃燒起來。
雪在黃昏停了,驚虹峒莊成了一片琉璃世界。
掌燈時分,丫環們來了又走掉,宓驚虹仍無反應的倚在窗欞上,恍惚地看著積雪的遠峰。
「你又透著窗口吹風,當心身子吹壞了。」那幽朗如昔的聲音是她魂縈夢繫、日思夜想的人。
她掉頭,直勾勾的瞪著一身孤黑的郭桐,兩秒鐘後終於有了呼吸。「你……來了。」
「嗯。」
多年不見,她依然清靈如水,神韻幽雅,纖柔的身姿超塵脫俗而益發清艷,她比記憶中的她更美了。
一朵琉璃房中的白色百合花。
她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心裡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一股作氣湧上喉頭。「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放逐自我的人有什麼資格試問自己過得好不好,放逐的步履是踉蹌孤獨的,起先失去了說話的能力,而後是沉默,忘了自己也被世界遺忘。
「你呢?」
「我——很好。」她拚命調整自己的呼吸。「金絲做的鳥寵,飛不走逃不掉,卻也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日子是人人羨慕的,她能說不好嗎?
他的眼光直射宓驚虹,然後頹然的閉上,她的話像把刀狠狠割過他的心,他冷汗涔涔,無言以對。
「你不該來的。」她幽幽地說。
對一個明明深愛卻無法說出口的人,多看他一眼,都成了折磨。
他愴然一笑,眼底深切的悲哀擰疼了宓驚虹的心。拚命凝固在眼眶的熱淚禁個不住地沿頰墜落,她悲悲切切地喊:「不要這樣,不要!桐哥,我們之間沒有誰負誰,我無怨無恨,一切都是命,就當有緣無分或天老爺開了我們一個悲傷的玩笑,就這麼吧!」
站在眼前的是她認識的那個郭桐嗎?那麼憔悴、那麼落拓和淒苦,她究竟為他套上什麼樣可怕的枷鎖,竟逼得他動彈不得?
她有罪啊!她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兩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她將他們變成了什麼?宓驚虹五內俱焚,不敢再想下去了。
摀住嘴,她危顫顫地轉身。
窗外,輕煙薄霧包容著雪霜紛紛飄落,樹影幢幢,樓影幢幢,而她淚如泉湧,瀰漫了眼前所有的景致。
淺淺的腳印一步一步的印在長長的官道上,白雪仍是沒頭沒腦的直瀉而下,枝椏發顛似地狂奔,要不就是承受不住負荷的由葉片中傾落一堆沙沙作響的積雪……
郭桐慢慢挪動兩條麻木冰涼的腿,回首凝望已成小點的驚虹峒莊。
一股裊裊的黑霧沖天而起。
距離很遠,可郭桐看得很清楚,那方向是驚虹峒莊。
他愈看心中愈駭然,那方向是宓驚虹的虹樓。
要糟!
他如大雁飛起,宛若游龍,閃電般朝驚虹峒莊返身疾奔而去。
不到半盞茶時分,他已回到虹樓,虹樓是木構建築,一燃起火,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天空雖有雪花飄揚,也無濟於事。
峒莊的水龍隊猛力施救灌水,只見煙硝四起,嗆煙狂衝九霄,莊子裡的老少各是一身泥濘炭熏的骯髒。
他促住一個小廝。
「莊主呢?」
小廝聲音哽咽。「莊主衝進去救夫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郭桐放開他的衣領,也往火窟中撲去。
小廝目瞪口呆,哪還反應得過來要勸阻郭桐,眾人提水的提水、搶救的搶救,根本沒人注意到他。
郭桐的身影方失,一個玲瓏的身影「喀喇」從屋瓦筆直竄入火海。
小廝先是一呆,然後才慘呼:「糟啦糟啦,又有人『掉』進火堆裡去啦!」
就算不死,也要烤成「一ど丫ぢ丫」了啦!
虹樓是幢獨立的建築物,雖然火勢驚人,幸好沒波及到別的房屋,所有的家丁、侍衛、僕傭在急救過後,見已回天乏術,全排成一行的站在臨時挖出的濠溝外面面相覷。
絕望中,有個焦黑的影子忽地從火舌中奔出。
眾人的歡呼聲震耳欲聾。
是林探雨,他懷中抱著昏迷過去的宓驚虹,郭桐隨後出來。
兩人相視,一模一樣的烏漆抹黑,九死一生的重逢,心境複雜得無法用筆墨來形容。
「謝謝。」林探雨被煙嗆啞的嗓子,道出由衷的感謝。
「她是你的妻子,救她的人是你。」若非真心愛一個人,連生命也願交付,誰有那樣驚人的勇氣衝進火海救人。林探雨是真心愛她的,當年他沒看走眼——
「謝天謝地,你們全出來了……咦,一、二、三,」那小廝搔了搔頭。「會不會是我看錯了,明明還有一個……」
郭桐握住他的手腕。
「你說還有誰?」
「小的沒看清楚……」他逼人的眼光過於嚇人,使得他結巴了。「他從屋頂跳下去,個頭很小……」
郭桐一顆心怦怦跳,臉孔的血色立刻褪盡,扭頭又往原路跑。
「桐弟!」林探雨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