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陳明娣
他仍懷疑:「要是他們說了什麼,我很抱歉,我該想到的。」
「為什麼道歉?」她喃喃自語,心中有深深疑惑。「這應該是你樂於見到的,不是嗎?」
他繃緊的唇線一抿,突然說:「不再是了。」
她訝然仰首,堅定的眼神迎面而來;他鎖住她的視線,不讓她有逃避的機會。
「我喜歡你。」
她驚愕睜眼,下一瞬間,盈眶淚水撲簌滑落,破碎的抖音:「你好惡劣!」
他怎麼能這樣取笑她?這樣殘忍念著她在樂譜上寫了滿滿的字眼!淚水像斷線的珍珠,宣洩而下……
他歎息搖頭,再說:「我喜歡你。」
「不要再說了。」她哽咽低嚷。「別這麼殘酷!我已經因為過去的愚蠢受過折磨,我已經不再奢求,為什麼不能放過我?我很抱歉帶給你的困擾,可是……都結束了!不再……」委屈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矇矓的他令人猜不透。
「因為我不想讓它結束。」令人心痛的淚珠,修長的手指憐惜地撫上濕意交錯的臉頰。「我喜歡你,好喜歡你。」
「不是真的!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她無法再忍受從他口中聽到這兩句話,那不斷諷刺著她、嘲笑愚蠢的她寫在樂譜上的真心。
「不,你還喜歡著我──」
她抗拒的激烈搖頭,哭嚷著:「我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
他捧住淚濕的臉龐,無比堅定道:「你一定還喜歡著我!」
他只能如此相信。
無力抗拒,她選擇逃開。推開車門,她只想遠離他……狂奔地逃開,但背後傳來的話卻清晰在她耳際迴響──
「我們之間沒有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正要開始!
第九章
這年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
一波波的寒流將人困在一層層厚重冬衣裡,她覺得自己像顆永遠不可能羽化的繭蛹。
她的春天,永遠不會來──
呼,看著呼吸在空氣中成霧。
吸,寒冬的冰霜侵入胸腔,穿透全身的冰冷。
韓惟淑凍僵的手套著手套藏在深咖啡毛料大衣的口袋,跨入機場大廳;清早的出境大廳空曠,沒有多少暖意。
她輕輕扯下覆耳毛線帽,睜著惺忪的眼尋找──
「韓老師!」康易磬的母親林玉鈴先看到了她。
「你們已經來了?」她緩緩走近。「東西都預備齊全了嗎?」
「不知道那裡缺少什麼?下雪的地方一定很冷……」林玉鈴擔憂地停頓,依依不捨孩子將遠渡重洋。
韓惟淑安慰她:「要是缺少什麼,我們馬上給他寄過去,你別擔心。」移向學生。「易磬,你說是不是?」
康易磬沉默頷首,剛滿十六歲的他沒有彷徨,這是他與他的約定,愈早實行代表他愈早有能力償還。他不擔心母親,她已經適應目前的生活;唯一掛念的是老師,這些日子她不一樣了,不是具體的改變,只是敏感察覺她似乎失去了活力,自她身上散發的溫暖有時薄微得令人感受不到,他猜測是什麼引起的改變……
「惟淑,你們在這兒。」光興學校音樂科主任來了。
「主任。」韓惟淑微笑打招呼,看到一齊出現的人,笑容不禁僵化,她點頭:「蘇老師。」
自從蘇箏箏得知康易磬將跟她得到甄選的學生一起出國,冷淡的態度愈形加劇。
她看都不看韓惟淑一眼,逕自跟送行的學生家長談話,音樂科主任拍著韓惟淑的手背,溫暖地笑笑。
「你手怎麼這麼冰?」
韓惟淑掀了下鼻頭。「天氣好冷呀!早上只有六度。」
「寒假還上家教學生?」主任關心問。
「大家都出國度假去了,只剩幾個。」
「想不想去哪裡玩呀?」
「好冷,只想待在家裡。」
辦理出國事宜的基金會職員也來了,除了康易磬之外,這次甄選得到獎學金的兩位同學,基金會職員將會陪著同行,照料他們生活。
由於康易磬堅持不到阮滄日任教的蘇黎世音樂學院,他自瑞士傳真過來幾份音樂學校的資料,讓基金會跟康易磬聯絡,最後康易磬選擇了巴黎音樂學院。這些事都是韓惟淑經由基金會職員得知。
從那天以後,她就沒再見到他,兩個月,她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作了場夢?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只是個夢?
我們之間從沒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它根本不存在,是自己幻想的產物,誠實面對內心,她知道──原來她仍期待著,從沒真正放棄!絕望的黑暗包圍她,原來她一直編造謊言欺騙自己,以為擺脫、以為快樂……
當一個人無法遺忘時,如何擺脫?當一個人心裡有個缺口時,如何盛接快樂?
深深瞭解自己無力掙脫愛情的箝制,陪伴她的只剩下絕望與孤獨……
她寒冷,因為──
她看不見春天,她的春天永遠不會來!
徹骨的寒冷令她一抖顫,環視週遭,她憶起自己在這裡的原因。定定神,她走向康易磬跟他道別:
「害怕嗎?」她輕聲問。看著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少年鎮定如常的神情,她忽然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太荒謬了。「老師對你有信心,記得我跟你說的話,敞開心去學習,沒什麼難得倒你的。我會常常去看你的母親,每個月打電話給你,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聯絡。」她盈然一笑,伸出右手:「祝福你──」
康易磬瘦長有力的手掌包裡柔軟冰清的小手,他忍耐著、不敢過於用力,希望能溫暖她冰冷的手指。
韓惟淑試圖以輕鬆的語氣漸沖淡離別的氣氛,她輕快說:「我後悔鼓勵你出國了,叫我到哪裡去找像你這麼好的學生?」
一個衝動,她踮起足尖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在他能有所響應之前,她抽身退開一大步:
「再見,易磬,一路順風。」
※※※
她跟音樂科主任立在一側,送行的家長正把握最後的時間叮嚀孩子──阮滄日悄悄地凝視她,無法移開目光。
膝長的咖啡色大衣包裡全身,唯一露出的只有小小的臉蛋,冬日的冰寒在近似透明的白皙肌膚上刮出紅印,令人心生憐惜。她突然翹首,頂著嬌巧粉紅的鼻尖,瀰漫水霧的眼眨了眨,不須猜想,他就是知道她正因離別的氣氛感傷;急切的渴望,他希望能站在她的身旁提供安慰,但恐怕他只會令她更加悲傷、難過。
忘不掉她傷心哭泣的無助模樣!或許他不該那樣逼迫她,他想了又想,耐心是自己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
「阮先生,手續都辦好了。」基金會職員過來。「可以上二樓了。」
他朝人群走去。
韓惟淑往空中呼氣,有些詫異竟然看不到白霧,遲鈍的腦袋慢速度地轉動。嗯,他們一定是放了暖氣,唉……長長歎了一口氣。該走的還是要走了,分離總是不容易──
「欸?滄日在台北?」主任好奇驚呼,嚇醒了感傷中的她。
基金會職員一一為阮滄日介紹在場的家長,他客套寒暄,交談中始終分神注視她。垂下如扇的發遮住了她,令他無法看到她的表情;按捺不住,他藉著與音樂科主任打招呼靠近。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都以為你在瑞士。」主任問。
「昨晚。」黑漆的眼瞳只有她的形影。
「哦……」主任眼尖注意到,旁敲側擊問道:「最近常回來,是不是有什麼計劃?」
「阮先生。」基金會的職員又過來了。「時間差不多了,該辦出境了。」
他點頭表示知道,再看她一眼說:「我們上去二樓吧。」
「好呀,惟淑一起走吧。」主任招呼著。
「你們先去,我去一下化妝室。」她丟下話,「咻地」溜走。
※※※
阮滄日交代陪同前往的職員:
「一切就麻煩你們了,有問題立刻聯絡。」然後跟一行人握手致意。
康易磬經過他面前,生硬停頓。「我會償還的。」
看著眼前少年的傲氣,阮滄日不由心生一絲佩服,即使他迫於現實接受協助,態度仍是不卑不亢。
「別讓我等太久。」阮滄日說。
康易磬一抿唇,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不跟他們一起走嗎?韓惟淑看著他送行的姿態納悶,不知他跟易磬說了什麼?他們之間總有著劍拔弩張的對峙感……咦?易磬怎麼又踅回來?
韓惟淑睜大眼,看到康易磬跟阮滄日說了句話就走,阮滄日瞬時僵黑了臉;康易磬突然回頭,竟露出了微笑,像似目標得逞的勝利微笑?!
易磬到底說了什麼?真令人納悶,當她還在猜想之際,阮滄日神情黯沉地大步邁向她而來。
「我送你回去。」
「欸?!」她嚇了一跳,高亢嚷道:「我……我……不必,我……自己回去!」
他不由分說,攫住她慌張揮動的手,扯了就走。
「主任!」韓惟淑一聲驚呼。
音樂科主任呵呵笑回視她求救的眼神。他甚至沒跟主任說聲再見!韓惟淑慌亂的腦海突然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