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陳明娣
再度踏進阮家,令她心頭忐忑不安;一方面是因為阮媽媽生疏戒慎的態度總讓她感到不請自來的難堪,另一方面則是來自於他──
昨晚,她作了個夢,許久不曾有過的夢,夢中回到了大學時代──
……
「學弟,你一定要參加。」
負責籌辦迎新音樂會的學長,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大力邀約大一新鮮人中最受矚目的阮滄日;只要有他參加,其它人必定趨之若鶩。
阮滄日不置可否:「我考慮看看。」
「全音樂系,包括系主任都會參加,你起碼也來露個面,大家認識認識嘛。」學長繼續鼓吹。
所有的人都會參加?他眼光不悅地朝右後方一瞥,表情轉為僵冷:「我不去。」
嗄?剛還有些可能,怎麼一下變成不可能的任務?學長臉上多了好幾條陰影:「為什麼?要是時間有問題,我們可以配合你──」
阮滄日斂目斜掃右後方,別有含意說:「只要有某個人去,我就不去。」
學長一愣,隨即追問:「誰?你說說看──」也許這人剛好不能來,還有希望。
他極不情願提到這個名字,但又無選擇:「韓、惟、淑。」
「韓惟淑?沒聽過,等會兒,我問問看是誰。」
學長轉身問帶新生訓練的大二同學,那人聽了,往阮滄日後方一指,學長尷尬發現他要找的女生,就是自剛才一直站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那個嬌嬌弱弱、清新可人的女生。
學長尷尬搔搔頭,怎麼好意思問這麼可愛的女生要不要來參加迎新音樂會呢?她肯定聽到適才的談話了。看她低著頭,黑緞般的發襯托出細緻心型小臉,怯生生的模樣,真是我見猶憐,頓時學長覺得自己像個欺負無辜的壞蛋。
韓惟淑盯著地面,她好想去迎新音樂會,這是大學生涯的第一個活動,可是她得彌補他,深吸一口氣:「我……不會去的。」
他不高興,因為她考上了跟他同一所大學的音樂系;相對於自己美夢成真的無比興奮,他的忿怒不快,令她覺得愧疚。
只是一次活動,比起自己得到的四年時間根本不算什麼,下次還有別的機會的。
……
那時,她是這樣安慰自己,不知道迎新音樂會只是個開端,大學四年她幾乎沒參加過什麼活動,只要有他,就不能有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項鐵律。少數幾次,也都因為原本不來的他意外出現,為了不讓別人為難,她自動離開了。
依他的個性,他並不喜歡這類活動;之所以參加,只有一個目的就是針對她,他在報復她強求的四年──許久以後她才明白這點。
也就因為這樣,才讓她百思不解,一直以來他總是盡量與她隔絕,這次他的主動提議,令她不禁懷疑背後隱藏的是什麼……
韓惟淑專心思索著問題,琴聲靜止了好半晌,她才恍然回神,學生正古怪地望著她。
「哦,你彈完了嗎?彈得很好,彈得很好。」她歉意地直點頭,雜亂無緒地隨便找著話說:「這部鋼琴音色淳厚,老師以前也有一部一樣廠牌、一樣年份的鋼琴。」
康易磬沒多說什麼,順著她的話題:「老師的鋼琴後來怎麼了?」
「哦?」她注意力難以集中地用力想了想,才回答:「後來賣了,我的父親公司破產,我們住的地方被查封了,搬家的時候就把那部琴賣了。」
「你一定很捨不得。」少年自她回憶的眼神解讀。
韓惟淑望著遙遠的某處,幽幽回想:「那部鋼琴對我有特別意義的,是我父親費了很大的工夫買給我的;它被運走的那天,我心裡難受極了。我的父親走了、家沒了,只能拚命安慰自己,也許有一天,我會有能力再把它買回來。」她眨眨眼,回到現實:「怎麼說到這裡來了?你再彈一次你挑選的鋼琴曲給老師聽聽。」
少年冷靜的面容不知在想些什麼,靜默片刻才再度練習預備的曲子。
這回不能再分神了,韓惟淑提醒自己,專注聆聽琴聲,愈聽她愈覺疑惑,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這是哪一首鋼琴曲?
她傾頭極力思索答案,這曲子叫什麼來著?
第四章
「浦羅柯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有人為她指點迷津。
對了,就是浦羅柯菲夫的『第一號鋼琴協奏曲』!韓惟淑疑惑頓解,腦海中快速回憶這首鋼琴曲的背景資料。
這是知名鋼琴家浦羅柯菲夫十七歲時的作品,是在諷刺音樂比賽評審的……?!她突然頭皮一陣酥麻,剛……剛剛是……是誰……說……說話的……?!
韓惟淑猛一埋頭、連聲祈禱,拜託!千萬別是他──聯想起曲子背後的含意,哦!老天,求你幫幫忙,千萬別──
「我可沒強迫你來,有什麼不滿該針對你的老師。」他語氣中的不悅昭明。
完了……韓惟淑洩氣地撫額輕歎一聲,緩緩側轉、欲做彌補:「他沒別的意思的,這純粹是巧合……」
「碰!」康易磬倏地起身怒視,琴蓋猛力被合上。
「易磬。」韓惟淑連忙安撫,回身再次強調:「只是巧合,他剛好選了這首協奏曲,而且也彈得不錯,所以就……」
「氣勢不錯,可惜技巧不足。」阮滄日冷哼一聲。
「他剛練,所以──」
韓惟淑還想替學生說話,康易磬突然揪起她的手臂──
「老師,我們走。」
「等……等等……」韓惟淑阻擋不了他的衝勢,一邊掙扎一邊回頭,眼神懇求地望著一副事不關己、雙手環胸置身事外的阮滄日。
該死,別這樣看他!阮滄日眉頭愈糾愈深,別想叫他先向這個毛頭小子低頭,他不會屈服的!心頭卻逐漸凝聚躁鬱之氣──
「回來。」他還是開口了。
少年頭回也不回,扭開門把,一大跨步──
「還是你怕了?」
少年瞬時定住,猛轉頭說:「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阮滄日逕自朝韓惟淑說:「我早說過,你教出來的學生不過爾爾。」知道這樣對付康易磬最有效。
「住嘴!有種衝著我來,不准你欺負老師!」康易磬忍不住衝動橫身說。
「光說沒用。」阮滄日凌厲眼神一轉,命令:「坐下,再彈一次。」
※※※
康易磬猶豫片刻,韓惟淑哀求看他,他狠狠瞪了一眼阮滄日,衝回琴旁,火氣十足掀開琴蓋。
初時錚然撼動的琴聲忠實表達他內心的憤慨,但漸漸的音樂紓解了猛烈情緒,他放鬆地讓音樂淹沒、包圍自己,毫無遲疑地彈奏飄蕩在心中的樂音……
定心細聽,他的演奏方式與正統鋼琴演奏規則不同,不裝腔作勢、直率而明朗地表達感情,猛烈、激動的音符下隱約可見壓抑的驚人能量,幾乎令人錯覺他內在的強大魔力正要掙脫開來。
他確實是個有天分的孩子,阮滄日不想承認,但她確實說對了。撇開心中對韓惟淑的既定成見,他試著以專業的眼光審視康易磬──
他的手指及手臂姿勢不正確,但卻不影響他在琴鍵上俐落跳躍;沒有華麗的技法、狀似草率的觸鍵,會令人有粗魯不文的錯覺,只有當你用心傾聽之時,才驚然發現隱藏在琴音下的力量,不同於一般流俗,卻又可能成為未來潮流。他不具備比賽優勝的技巧,但是外放、甚至灼熱的熱情,令人驚艷。
若能從技巧上加以補強,未來發展大有可觀,不過,依他倔強剛直的個性來看,要改造他將是一場耗時的苦戰……阮滄日斟酌著,直到看到他一個跨越十二度音的彈奏,才下了決定。
「給你一次機會。」
他跟她兩人皆訝異瞧向阮滄日。
「我給你們一個禮拜的時間,下週六他必須以正確指法演奏貝多芬的『C大調協奏曲』,要是他通過考驗,我就讓他直接參加最後甄選。」
韓惟淑難以置信地眨眨眼,開心地對康易磬說:「太好了,易磬!」
一周的時間雖然有些趕,可是依易磬的資質,她有信心。
少年的眼神接觸她歡欣面容時,戾氣隱沒;隨後依戀挪開,挑釁、傲然地移向阮滄日:「我不稀罕──」
「別想臨陣脫逃。」阮滄日的眼鎖住少年不馴的目光,刻意截斷他的話。
他愈不想,自己就愈偏要他做;當然這跟她毫無關係。
「咦?」韓惟淑誤以為自己是阮滄日說話的對象,迭聲保證道:「不……不會的,對不對,易磬?我們一定會加油的!嗯?」
她仰望少年,臉上帶著全然的喜悅;少年遲疑片刻,否定的話卡在胸口,怎麼也說不出。她的笑容漸漸褪去。
「怎麼了?有問題嗎?」她瞅著明眸,關切問他。
終於他屈服,勉強搖了搖頭:「老師怎麼說,我就怎麼做,都聽你的。」
不甘心地握緊拳,橫視阮滄日,要他知道他不是心甘情願認輸的。
「我就知道。」韓惟淑開心地將手搭在學生肩上,踮著腳尖給他一個小小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