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陳美琳
木製地板、一整面的鏡牆,十來個年約八到十二歲的小孩圍坐在房間四周。他們有男有女,身穿白色柔道服裝,個個神情專注,認真地觀看著場中一對小朋友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一對一的練習。
「小建的腳動得太慢,手也抓得不夠緊,也就是說小建的招式做得不夠完美,所以阿平能輕鬆化解他的攻擊,如果能改正我說的這幾個缺點,這招式使起來會很漂亮,而且有效。」老師背對著玻璃窗,透過緊閉的門,其聲音只隱隱約約傳進梵軒耳中。
場中兩位小朋友退到外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看起來年紀較大,個子也較高的小朋友。
「好,現在我把這招式再示範兩次,第一次是分解動作,第二次是連續動作。你們得專心地看,不要說話,也不要眨眼睛。」那富磁性的聲音又傳入梵軒耳中,聽起來有些微的熟悉感。
他像教室裡的學生一樣,沈迷於一個接一個的分解動作;然後,非常突然地,他看見老師快速俐落地將大塊頭小朋友摔倒在地,並在他落地前拉住他的衣領以減輕著地的撞擊力。美妙帥氣的姿勢令梵軒瞠目結舌,幾乎忍不住鼓掌叫好。
結果,他沒有拍手誇讚,反倒是指著玻璃窗大喊了一聲。那教柔道的老師終於轉過身來,梵軒看見那張臉,發現那就是威脅要海扁他一頓的那張俏臉,而且此刻正以極端的驚訝及兩倍的不耐瞪視著他。
我的撒旦!梵軒在心裡喊,無法解釋他此時的情緒是開心,還是害怕;應該說是害怕比開心多一些吧!法術沒有失靈,他終究是找到她了,但瞧瞧她,看見他就像看見一隻害蟲似的,表情是那麼厭惡而不耐煩,教他怎麼能不畏縮?
但是,要他就這樣放棄是不可能的,他猶豫了一整天才下定決心來找她,絕對不會因為一點點的憂鬱就不了了之。不過,他得在他們真正碰面前先想好理由,如果他用還錢和道謝做藉口,無疑地,會像方纔那個小朋友一樣被摔出去;而且,她才不會好心地抓住他的衣領避免他摔疼。
梵軒想著想著,就直冒冷汗,他開始咒罵自己何以非得再見她。他喜歡禮貌,但沒有嚴重到被人威脅了還緊追不捨的地步,即使弄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他很確定自己不是為了再冷道謝才想見她。
完了!她開始離開教室,朝他走來,而他還沒想出該用什麼理由應付必然會來的詰問。梵軒當然不是怕她,卻不由自主地想逃,他費了不少力量才壓下那個衝動。
撒旦保佑!既然不再見她,他始終無法釋懷,那麼,他只好冒這個被摔得遍體鱗傷的險;感謝撒旦!他今天穿了件高領襯衫,那麼,就算她真打算把他摔出大門,至少她不會很容易便抓住他的領子。
何芊芹不能說自己不驚訝,她從沒想過會在自己家裡看見那傢伙;然而,較訝異更勝一籌的是惱怒--他是如何辦到的?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查出她的底細,並找上門來。
她要學生們練習基本動作,自己則走出教室,拉著那人閃到一邊。
她才聳起眉,指著他的鼻子,梵軒便舉起雙手喊:
「我……我是來報名的。」說完,他自己都得意起來了,神情也變得理直氣壯。好,真是好理由,原來他的腦子一遇上危急的情況還是能運轉的。讚美撒旦!他畢竟是一個以智慧取勝的男人。
「你?報名?」何芊芹兩道柳眉聳得更高。「報名什麼?」
梵軒輕咳一聲,四下打量後,問道:
「這裡……你們這兒不是武術館嗎?」
「是又怎麼樣?」
「我是來報名學習武術的。這世界真是太小了,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呃,我是說真的,請不要用這種懷疑的眼光看我。」
又不是呆子,不懷疑才奇怪了!
「學武術嗎?」何芊芹微笑,一抬腿,踢上了梵軒後頭的牆。「跆拳道、空手道、劍道、柔道,你想報名上哪一種課程啊?」
看著她握拳的雙手和牆上那幾乎與他同高的腳,梵軒擠出有生以來最難看的微笑。
「這個……我尚未決定,我打算先參觀--」
「要不要我做一些示範,好幫助你做決定?」何芊芹放下她的腳。「你想先看什麼?跆拳道還是空手道?」
梵軒往旁邊移開一些。
「不,不用示範了。」他搖頭。「什麼都可以,我只是--我的目的只是強身。」
見他臉都白了,何芊芹故意瞠起眼睛。
「你是真的想報名,還是……」
「當然,我要報名,真的!」梵軒忙點頭,完全忘了自己在人界另有任務。
他怕她,又矛盾地想見她,這時候他還能多想什麼?
「哦?那麼,你比較偏好哪一種課程?」何芊芹表情認真。她不認為他真的會來道館習武;然而,她很開心能嚇一嚇這個呆子,只要再努力一些,也許能在他臉上看見橄欖般的綠色。
「這個--」梵軒低下頭。「我想報名參加你的課程?」
「每一種我都教,你喜歡哪一種?」
「啊?」梵軒驚愕地抬頭,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柔道、劍道、跆拳道、空手道我都教,你想四種都參加嗎?」
「四……四種?」
「那絕對可以讓你的身體變得比較強壯而且健康。」何芊芹快笑出來了,於是微微撇過頭去。她贏了,她想,這回他該會落荒而逃了。
梵軒看了看她,手指教室裡那些孩子。
「他們學的是什麼?」他問。
「柔道初級班。」何芊芹回答,兩道眉又高聳起來。
「那麼--我想報名柔道班。」梵軒道。事實上,他頗訝異自己真打算報名;很奇怪地,卻沒有絲毫後悔的意思。
何芊芹非常訝異,她依然不相信他真是為了報名課程而來。不過,沒關係,如果他「誤以為」自己對柔道有興趣,她又何必介意多收一個學生?
「柔道是吧?」她點頭。「跟我來,我們到櫃檯填一些表格。」梵軒跟著她走回櫃檯,填寫她交給他的簡易表格,寫好後再交還給她。
何芊芹看也不看,便將表格塞回抽屜裡,然後抬頭看著他。「柔道課是每個星期三和日,可以自行選擇上午十點或下午三點來上課,每堂課四十分鐘,一個月有八堂,學費是三千元,你要現在付,還是--」
「可以下回來上課時再給嗎?」梵軒問。
「哦?又忘了帶錢出門嗎?可以,當然可以!」他不會來上課的,何芊芹愈來愈肯定了。
她那是什麼表情啊?梵軒真想掏出一疊鈔票砸在她臉上。只不過,很不幸!讓她說對了--他口袋裡一毛錢也沒有,直接用尋人術找人又不須付費。不過,也許他還是得改改這個壞習慣,畢竟在人界,錢幾乎可說是萬能的;想和這女人平起平坐,第一要做的便是在口袋裡放點鈔票。
※※※
經過多方考慮,梵軒決定不把他報名參加柔道班這件事告訴冷漠。在冥界,也有類似的打鬥課程,梵軒總是能逃就逃,他對那些打打殺殺一點興趣也沒有;如果讓冷漠知道他居然想在人界學柔道,一定會毫不客氣地嘲笑他一番,然後,直截了當地質問他真正的目的。
梵軒當然不是真的想練柔道,他只要動根手指就能輕易把人摔得老遠,又為什麼要冒著被摔的危險去學這無聊的玩意兒?說穿了,還不就是想再見那女人。
他這樣子,用人界的形容詞來說就是「犯賤」。人家一次又一次給他壞臉色看,他還厚著臉皮硬畏去找她,根本就毫無自尊可言嘛!他是冥界的美男子梵軒啊!什麼時候須要這樣委曲求全了?
他歎口氣,倒回床上。那女人厭惡不耐的神情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令他感覺既生氣又有些悵然。為什麼呢?她為什麼就這麼討厭他?難道就因為他吃了蚵仔麵線卻沒錢付帳?
唉!就算真是如此,他不去想她、不去見她不就得了?也不會搞得自己為了這種小事耿耿於懷。瞧他!既沒尊嚴又沒個性的,自個兒看了都討厭。
乾脆別去上課算了!這麼一來,那女人一定會很高興,這點他猜都猜得出來;心裡沒來由地又是一陣悶,好想抓住那女人好好搖晃一陣,逼她說出為何一見他就皺眉。
梵軒握緊雙手又鬆開,激動的心情平復後,又是一聲歎息。在意她做什麼呢?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也沒想過要問一問他叫什麼;他幾時碰見過這種全然的漠視?依他的個性,早該給她點厲害瞧瞧,讓她知道男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梵軒忿忿想著,隨即一楞,繼而苦笑起來。撒旦啊!他當真是看太多電視劇了,連心境都跟戲裡悲慘的女主角愈來愈相似,這怎麼成?他會變得娘娘腔,而且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