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陳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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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噹」了一聲,半躺在床上的雷豹偏過頭去瞧了一眼。終於說完了,還真是情話綿綿啊﹗他想,忽然覺得一點睡意也沒有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躺在柔軟的被子裡,這麼多年來首次去思索時間是多麼匆匆地流逝。就在不知不覺中,那個經常躲在父親身後偷瞧他的小女孩長大了,變得亭亭玉立,忘了什麼是羞怯,而且居然還談起戀愛來了。這——日子怎麼會這麼不聲不會就溜走了呢?匆忙得幾乎教他一無所覺。
這麼說來他已經算是個老頭子了嗎?就像小女孩會長大,他的年齡也沒道理會停留在極盛時期,雖然他不曾特別去留意,但他的確已不復往日的青澀年少,時間在他的外表及心裡都留下了刻痕。
當然他並不害怕老去,因為他自信即使自己有朝一日白髮蒼蒼,也必定是個魅力十足、無可比擬的老者。然而,他開始厭惡孤獨。當他不辦公時總渴望有人陪伴,除了他一群美麗的女友,偶爾他也和阿風及老鷹一塊兒打發時間;但如今他們各自有了賢淑嬌妻,寂寞似乎突然間變得無所不在。
唉﹗他居然開始自憐起來了,活像個七、八十歲極端缺乏安全感的老頭子,老鷹和阿風要知道了,肯定會抱著肚子大笑,然後對他宣揚一大篇結婚的美妙及好處,並催促他盡快帶個女人回家全天候分享他的生活。
這時候他聽見熱水器點火的聲音,記起已經有個人正分享著他的生活,雖然稱不上是個女人,但的確是個女的沒錯。
雷豹又歎氣了。並不是所有的分享都代表著美好;這丫頭帶給他的,除了頭痛就只有胃潰瘍。有人說這年紀的孩子最難擺平,他非常贊同這論點,尤其在他身邊就有個範例時。
為什麼小倫不再羞怯內向?他想,不是有句成語說什麼「本性難移」嗎?難道大膽調皮才是她的本性?雷豹皺起眉,不願承認自己不知不覺中被蒙蔽了這麼多年。
「雷叔﹗」
由於正在思索問題﹐心無旁騺的雷豹讓一聲喊叫聲給嚇得坐了起來,接著只聽見「趴達趴達」的腳步聲,然後他未上鎖的房門便「碰」地一聲被推開了。
「是不是熱水器壞了?我等了好久都沒有熱水耶﹗」
雷豹坐在床上說不出話來。如果眼前站了個只包裹著大浴巾、頭髮還濕淋淋滴著水的商伊倫,他相信即使是老鷹和阿風也照樣會啞口無言。
他閉了閉眼睛,好半晌才能開口說話:
「你……你這是在做什麼?也不敲門就這麼衝了進來﹗?」
「先試試嘛﹗如果門上了鎖推不開,自然就會敲門的。」商伊倫一派無辜地回答。
雷豹於是又閉了閉眼睛﹐但是這回想大聲咆哮的慾望可沒那麼簡單就壓抑下來。
「門有沒有上鎖是一回事,進別人房間前先敲門是一種禮貌﹗」他朝她低吼,想掀開被子下床,忽然想起自己只著一件內褲,於是又坐了回去。「把頭髮先擦乾吧﹗你看你,把地毯都弄濕……喂﹗等等、等等,先別動,你的手……你到底打算幹什麼?小姐?」雷豹又嚷了起來。
「擦乾頭髮啊﹗你不是說——」
「你打算拿裹在身上的毛巾擦頭髮?」雷豹咬牙。「那麼我請問你,你又打算拿什麼來遮身子?老天﹗聯考制度果然不公平,否則像你這樣低智商的人怎麼能考上?」
商伊倫瞪大眼睛,最後滿含委屈地道:
「你怎麼了?雷叔?好像心情很槽的樣子?對不起,是我不好吵醒了你,但是熱水器壞了,沒有熱水。我也不是智商低,因為你一直對我吼,我很緊張……」她說不下去了,走出雷豹的房間並替他關上房門。
雷豹感覺自己真是個大棍球,他幾乎從來不對女孩子大聲說話的,又為什麼把自己雜亂的情緒一股腦兒全發洩在她身上?
他下床找了套運動服穿上,走出房間去找商伊倫,結果發現她又回到浴室去了。水聲響著,雷豹想起她先前說過沒有熱水,於是到陽台去檢視瓦斯,發覺只是開關沒開罷了。
回到屋裡,發覺浴室的門仍緊閉著,雷豹湊上前去,靠著門聽了好一會兒,就只聽見水聲。她沒事吧?他有些擔心啊﹗
雷豹終於舉手敲了敲浴室的門。
「你在裡頭嗎?小倫?」這明明是句廢話,但他仍然問了。
浴室裡傳來隱約的響應聲,悶悶地,在嘩啦的水聲中模糊難辨。雷豹蹙眉,半晌後再度敲門。
「小倫,我已經打開瓦斯開關,現在有熱水了吧?」他問。
又是若有似無的回答。
雷豹開始不安,有個畫面在他腦中浮現——一個女孩可憐兮兮地縮在浴室角落,小心翼翼地啜泣著,努力不讓她的傷心透過水聲傳出浴室。嗯﹗真該死,他一定惹她傷心了,她只是一個離家求學的寂寞女孩啊﹗
他不自覺地在客廳踱步,時而皺眉、時而抓抓已然凌亂不堪的頭髮。終於,浴室的門開了。商伊倫穿著睡衣走出蒸氣氤氳的浴室,正用一條大毛巾擦拭著濕灑灑的頭髮,差點因為視線不良而撞上雷豹。
雷豹扶著她的肩以防她跌倒,並藉機向她表示自己的歉意。
「對不起,小倫,雷叔剛才不是有意對你吼。」
包裹著大毛巾的頭搖了搖,又是含糊不清的聲音。雷豹幾乎要呻吟了。
「你在哭嗎?小倫?」他焦急地問。「別這樣,雷叔已經道歉過了——」
雷豹馬上就楞住了;因為商伊倫終於拿下了她頭上的毛巾,而他看見了她嘴裡的牙刷及滿嘴的白色泡沫。
雷豹聳起他的濃眉。
「妳——在刷牙?」他問。
商伊倫點點頭,眼裡透露著疑惑。
「刷了好幾分鐘?」他又問。
商伊倫聳聳肩,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難道睡覺前不該把牙徹底刷乾淨嗎?
見她這副樣子根本無法交談,雷豹指指浴室對她說:
「先去完成你的刷牙動作,把頭髮吹乾,然後回到客廳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商伊倫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回浴室刷好了牙,至於那短短的頭髮則只是大略梳理了一下。結果一回到客廳,又引來雷豹一陣蹙眉。
「不是叫你把頭髮吹乾嗎?不小心感冒的話,可就麻煩了。」他說。
商伊倫摸摸頭髮。
「很快就會幹的。」
雷豹還是皺眉,接著走回浴室拿來一條大毛巾替她擦著頭髮。
「你老爹將你交給我們,要是讓你生病可要出人命了。」
「感冒死不了人的。」商伊倫說。
「感冒的那個可能不會死,我們這些旁邊的人可就難說了。誰不知道你是你老爹的寶貝女兒?」
「現在可沒有以往那麼寶貝了。」商伊倫喃喃說。
「嘛?你說什麼?」
「我說你輕一點,擦得我頭皮都痛了。」她說;其實她好喜歡他的手在她頭上的感覺。
「你這丫頭﹗」雷豹故意在她頭上胡亂擦拭一番,然後把毛巾扔進浴室。「好,現在我們來談一談吧﹗」他在她對面坐下。
「你又要跟我說進別人房間前要先敲門那回事嗎?」
「那種事應該用不著我再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對,但我是十八歲小孩子,你不總是這麼說?」商伊倫鼓起兩頰。
「十八歲小孩子就應該知道。」
「知道什麼?」
「知道進別人房間前要先敲門。」雷豹說完,惱怒地咒罵:「該死﹗我不是要跟你討論敲門的問題,都是你,把話題帶到那上頭去了。」
商伊倫奇怪地看著他。
「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差,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她小心地問道。
這話提醒了雷豹他們要談什麼,就是他罕見的壞脾氣。他微微前傾盯著她看。
「你老實跟雷叔說,小倫,剛剛你是不是在浴室哭?」
「哭?」商伊倫眨眼睛,然後指指自己。「我嗎?」她問。
雷豹更仔細打量她。
「別說謊,小倫。我那麼大聲對你吼叫,你一定很難過對不對?」
商伊倫還是只眨著眼睛,因為她還抓不住他這番話的重點。沒想到她一臉茫然反而加深了雷豹的歉疚,他愈來愈相信自己無情地傷了這女孩的心。
「你用不著掩飾了,是我不好,我不應該無緣無故對你發脾氣。」雷豹道。
這下商伊倫可瞭解了。他以為她躲在浴室裡哭,因為他對她吼了幾聲?這項認知差點讓她捧腹大笑,似乎她的電叔對她商伊倫的認識還停留在小朋友階段;她早已不用眼淚解決問題了,但顯然他不知道。
她低下頭掩飾不自覓上揚的嘴角,以微微顫抖的聲音說:
「我待在這裡一定給你帶來很多不便吧?你一定是因為我在這裡才心情不好。」
「小倫﹗」雷豹焦慮地輕喊,坐到她身旁,並抱起她讓她坐在他腿上,就像好幾年前他們經常做的一樣。「不是這樣的,我很歡迎你跟我一塊兒住,真的﹗雖然我還不是很習慣,但是你絕對沒有帶給我任何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