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席絹
「解答一:我來吃飯;解答二:我請了假。我想感冒可以算是病吧。把細菌傳染給別人是不禮貌的。」
「感冒?看過醫生了嗎?」冷然的面具再也掛不住,他伸手探向她額,才驚覺自己行為的不合宜。
「發燒對不對?所以不該浪費醫療資源。我是感冒的老病號了,最好的痊癒方法就是多喝開水多休息。」
「也得多吃飯。」他的手掌依戀那光滑的額一晌,才抽回。發現她桌前只有茶,沒有飯。
「曉晨不吃外食。」單夜茴非常不喜歡有人碰曉晨。
「為什麼不吃?」他仍是只看著病美人。
單曉晨對妹妹笑了下,也示意她收起保護的態度。
「我比較鍾意家裡廚房做出的東西。」她承認自己的胃口被養得極為嬌貴,對口味火候是否合己意有極苛的標準。
「吃不慣平民的東西,看來是非王公貴族不嫁了?」
「倒也不是。另不過我一旦嫁了人,陪嫁裡必然有廚娘一名。」
「為什麼?因為她會意滿漢大餐?」
「不。因為她懂中藥,而且再也沒有人比她擅長把藥膳做得那麼美味了。」
「有錢人的享受。」他微嘲。
「我是有錢人沒錯呀。怎麼你的口氣像我犯了法見不得人似的。」她眨著眼,扶住他的手要站起身。
他自然順手助她站起來。
「你該回去休息的。生病了就別亂跑。司機幾點會來接你?」
「有夜茴陪著,我沒讓司機回頭接我。想回去搭計程車就行了。」又打了一個噴嚏,幸好夜茴及時送上面紙,否則怕不出醜了。
「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女生搭計程車?」他不可思議的問著。天!莫靖遠怎麼能對這個妹妹如此放心?就靠一個影子似的單夜茴?兩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正好可以賣個仔價錢可不是!
「我們又不是林黛玉。必要時洗劫計程車的本事也不是沒有。」悄悄把身子貼近他。嘻,他沒發覺。
「我送你們回去。」不再理會單曉晨的病言病語。他有百分之百的義務要守護無虞。
「天氣這麼好——哈啾。」才想抗議,奈何身體不合作。
「立刻走。」
這麼容易過敏的鼻子就不該盡往人多氣雜的地方鑽。唐勁被她的「哈啾」聲弄亂了心神,不願思索更多,拉住她手,再也不囉嗦的走出去。
連忙付帳的單夜茴要不是身手還算敏捷,怕不早被丟在一邊發楞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這男人……就是曉晨來這裡吃點心的原因嗎?
他是誰?
第六章
從未受寵過的王秀佳,住在單宅十八年來,常會驚恐著若有一天被趕出大宅的淒涼。於是逐漸的,她變得神經質、草木皆兵,永遠怕自己成了所有人眼中沒有用的人。與她有過少少數個月夫妻之實的單毓琉曾是她想牢抓的繩索,但很快的,她就知道單毓琉一輩子也不會回頭看她一眼。要不是有女兒為證,他恐怕不敢相信自己曾碰過這個平凡清秀的中等姿色女子。
但有女兒又如何?他的女兒何其的多。流落在外的兒子都可以不認了,女兒又能挽回他什麼?他根本忘了王秀佳這個女人。有時回宅子看女兒曉晨,常會匆匆一瞥的當忙裡忙外的王秀佳是管家助手。
王秀佳在對單毓琉徹底死心之後,終於明白當年少天人何以曾說她「不聰明」。想飛上枝頭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念頭,但聰明人當要知道欲攀的枝頭夠不夠牢固。
當年她不明白,只一心一意要成為英俊風流男主人的側室,並暗自認為待薄命的少夫人亡故後,自己必是穩上女主人寶座的。
幻滅來得飛快。單毓琉誰也不娶,獵人的目標永遠放在年輕美女身上,並且對玩弄過的女人不復記憶。
六神無主又不知如何重建自己定位的王秀佳,在見到女兒極有少爺、小姐的緣後,便日日耳提面命,務必要女兒成為莫靖遠兄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從此,緊緊巴住兩兄妹,便成了她唯一的指望了。她誠惶誠恐的跟隨,生怕自己的地位再度不保。
然而屢次由單毓琉那邊討不到好處的呂莫若終於決定把全副心神放在單曉晨身上了,怎麼不教她向來緊繃的精神再度瀕臨分裂的地步?
今天呂莫若帶著兒女來探病了。被總管留在偏聽候著。此刻正上樓請示小姐。王秀佳不由分說抓了女兒要往曉晨的房間走去,絲毫不在乎她神經質的動作使得原本正在縫布娃娃的夜茴被針狠狠刺破了皮,深扎入肌肉中。
「快!你快去告訴曉晨小姐,叫她不要見姓呂的那女人。反正她感冒還沒好,不適合接待客人。」
單夜茴被抓著走,眼睛木然的看著流血的左手食指。扎得很深、很痛,血色暈染在白色洋裝上,淒厲得嚇人。但她只能麻木以對。很久以前,她早已不再試圖與母親辯駁,只有滿滿的悲憫與無止境的空虛。
「你要記得對你姊姊說:呂莫若不好惹,只怕會動用什麼下流手段,最好見也別見上她一眼,免得讓她施了妖術或纏了上。你也知道小姐她總耐不住纏,又不與人一般計較。這一點千萬別用在她們身上,她們會打蛇隨棍上,永不會滿足的。」
滿滿的叨絮交代,卻沒讓單夜茴聽入耳。王秀佳如果曾回頭看女兒,會知道她多年來的行為一直在傷害她唯一的女兒,也會知道她把一個女兒當成傀儡是多麼殘忍的事。但她沒回頭,從沒回頭。她只能往前看,看向單曉晨的方向,以單曉晨的一切為標的,要求女兒完全拷貝、追隨。用力拉著女兒往前跑,即使女兒曾跌過跤她也不會知道,因為她——從沒回過頭。
「曉晨,你好些了嗎?我叫夜茴來陪你聊天解悶。」不由分說,王秀佳將女兒推入臥室,然後道:「我去廚房替你們端點心。」
半靠在貴妃椅上的單曉晨沐在春陽下,一襲鵝黃睡衣曳地披灑在淺藍地毯上。古埃及式的造型,輕便簡單又具風情,原本是無袖,但夜茴找來相同的質料,替這件睡衣加了水袖,並且在袖口繡了百合花與吉祥圖案,看來又類似仿唐衣飾。加了袖子是怕她容易著涼的體質,夜茴永遠代她想得長遠。
今天請了病假,但感冒沒有蔓延下去,反而到了近中午的此刻好了大半。也沒了過敏的情況,所以她起身找來母親的手記翻看,順便曬曬太陽。
原本想圖個寧靜的。但自從管家上來告知有訪客之後,她就知道今天恐怕得不到清閒了。
也不過才十分鐘,果然,秀佳姨立即「丟」來了夜茴。
放下書本,正想笑著招呼妹妹一同來坐,卻看到她白色洋裝的左側已染了一小塊血紅。
曉晨的笑意立即頓住,眼中閃過一抹凌厲,迅速起身抓過藥箱拉來夜茴,審視傷口一會,才輕緩消毒、止血、上藥。
「一同來曬曬陽光吧。今天天氣很好。」她口氣冷淡,失卻了原本調笑的心清。
單夜茴沒說什麼,仍只看著包著繃帶的手指,悄悄以右手包住傷口,心口百感交集,理不出嗔怒哀喜,只能發怔。
「天氣很好,陽光亮而不燙,原本想看上兩個小時的書,再小睡一下的。」單曉晨上手記,輕易說著王秀佳想知道的打算。
有客來訪,不代表她必須接見。她早已吩咐總管打電話請父親回來處理。但她也料得到王秀佳會嚇成什麼樣子。是可以當成笑話看的,但笑話的背後有太沉重的負擔。她從來不想令妹妹難堪與難過。
但王秀佳的行為,正是夜茴難堪的來處,沒人可以去改變。即使她與大哥沒有不以為然的表態,傷害仍是造成。人際關係、利害與否的衡量,總有那麼多的難以拿捏,無從理得完善。
常常她會不可思議於王秀佳何以會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團糟而不思改變;也惱於夜茴不肯多愛自己一些,總是若無其事的勉強自己以迎合她那行為偏差得不可思議的母親。
但心情的起伏仍不會令她衝動丟開口糾正些什麼。連自己都背叛了自己,別人又哪拯救得了?
所以單曉晨從不多事,即使她看不過去已經很多年了。
臥房的門又被推開,王秀佳推了餐車進來。
「曉晨,廚房為你準備了薰衣草茶,這可以安定心神。還有姜餅,驅寒用的,快趁熱吃了。」
「謝謝佳姨。」她淡淡的答謝。
「如果還需要什麼就到外面吩咐我。」王秀佳指著門口,含笑退出去。
望著關上的房門,單曉晨似在自言自語:
「執迷不悟,大概也挺幸福的。只要別哪天突然發覺自己人生走錯了步伐方向,回首已是百年身。能以這種方式終老,誰又能說她不快樂呢?」
「所以,我,隨便她。」單夜茴扯開唇線呈向上延伸的圓弧。
「就怕『隨便她』太久太久,再也尋不回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