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席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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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哭!不能哭!自從離開浮望山莊之後,她早已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為「他」掉一滴淚!這是她畢生最大的恥辱,她可以怨天尤人、可以氣怒,就是不許掉淚。
愛情的幻滅、自尊心的受創和自我的懷疑,交雜成她無力承受的傷心,致使她這樣一個以婦德餵養大的閨秀,易釵為鬢,離家出走。渾渾噩噩過了數日,以為自己會死於險惡的世道中,然而長輩們所形容的外邊天地,並非她親眼所見那般險阻,她活到了現在,不是嗎?
求死的心意在初初不可得之後,已漸漸拾回神智,雖無力拔升起沉沉的傷心,但總還能有一頓、沒一頓地塞食物入口。天下之大,卻不知該往何處棲身。當然,家園會供她需要的臂膀哭泣,但回到了一心欲與姨娘攀親的爹娘身邊,到最後也會將她送回山莊結親。她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屈服命運,因為她背不起不考、悔婚的罪名,可是……不能是現在!
她無法在被背叛的感覺仍無時不刻椎刺她心的此刻接受所有已成謊言的虛偽。
姨娘不悅的話語天天在不安的夢寐間迴旋——
「男人嘛!三妻四妾也是正常。向晚,姨娘可是向著你哪。想想看,咱們方家財勢日大,勢必要有更多的子孫開枝散葉來把持咱們的興旺,光你一個人生孩子太辛苦了,你身子骨又纖弱,大抵生一、兩個就吃不消了。當然,首豪說要顧及你的感受,等你過門三月之後再娶進另外兩名妾室,你應該感激他的體貼。可是為了咱們山莊著想,若怠慢了那三位姑娘可是大大不妥,一個是「寒冰山莊」的小姐;另兩名也都是名門之後的李韻萍和羅嬈君,要她們作妾已大大委屈,要不是她們知曉先來後到的大道理,不敢與你爭長妻之位,這事還不知會鬧成什麼樣子。別人都知書達禮,怎麼反倒一向知書達禮的人,卻要來鬧了!」
一個從不許丈夫納妾又僅生一脈的女人何能把別人的三妻四妾行為說得這般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只因為要與人共夫的女人不是她嗎?
不能得罪武林友人,利益攸關當前,彷彿任何一個無權無勢的人都可以被犧牲的……
「你除了多了三個妹妹外,哪有什麼損失的?你可是正室吶。」
她碎掉的芳心、被蹂踩的真情和十多年來不曾改變的愛戀堅貞,不會因是正室而覺得安慰呀!
可是,誰在乎?
曾經,她以為她可以忍受的,老祖宗傳下來的婦德教誨命令她漠視自己的不甘、傷痛,畢竟度大能容才是主母之風;泱泱大度才是持家之本……但當她真正看到表哥對其他女子表現出親愛之舉後,一切都崩潰了!
她受不了!她無法忍受!是的!她善妒,她沒度量,她甚至將親手繡來鋪房的對象一一絞毀!戲水鴛鴦、百年好合、百子圖、雁雙飛……耗了她近一年的心血,在利絞下先對半絞開成雙成對、使其孤單,再零零碎碎地任其四散。
如夢似幻的期待,終究是心碎神傷的結果。
差一點,她甚至打算了結了自己可笑復可悲的一生。但不知為何,利絞總是剌不下手。
為了一個負心漢,不值得!
心底有個顫抖的聲音這麼告訴她,使她怔然跌坐在滿是大紅碎布的地上。苦澀的心臆翻攪著過去十八年的記憶,除了為了表哥而牽牽唸唸之外,她還做了些什麼?
不,她什麼也沒做。
即使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總該做了些別的再說吧?一定還有什麼比為表哥活更重要的事物可以去體會!她不相信除了嫁表哥之外,便無路可走、無處可去!
她乖乖鎖在深閨勤學婦德,然而她得到了什麼?她的未婚夫教那些不學婦德、反而行走江湖與人廝殺的江湖女子搶走,硬要委身共夫,而自己卻無計可施。
外邊是怎樣的天地?而自己的傷心忿怒要怎樣平息?終究,她必須認命嫁入方家,但在這之前,她不要逆來順受,不要委曲求全。
任性的意念一個接續一個如沸騰開水上的水泡浮現,不知不覺地收拾好衣物,待回神時,竟已渾渾噩噩地走出山莊半里以外,而且沒驚動任何人。
茫茫的前景如同白雪覆地一般空白,她只是走著、搭驛車,一站又一站地向東走,於是來到了太湖。
不哭不笑不言不語……直到遇見了湛無拘,一個總要惹得人氣急敗壞的無賴。
思及此,她硬是眨下眼眶中瀰漫的淚意,抬頭四不看著,不期然一條巾子蕩在眼前,也許已太習慣湛無拘的不按牌理出牌,她竟不感到太大的詫異。
不想被察覺自己的傷心,但瀰漫在週身的氣息早已洩露。她接過巾子,覆上了臉,這中子是溫熱的!他如何在冰冷的正月天擰來這麼一條溫熱巾子?
抹完了臉,便直直望進一雙帶笑的眸子。太近了!連忙退了一步。還來不及,也不知道先說什麼才好之前,湛無拘已開口問道:
「你知道世上最笨的人是哪一種嗎?」
不知他想說什麼,她戒慎地看他,並不響應。
「就是浪費的人。」
什麼意思?簡直是莫名其妙!
她拿過他手中屬於自己的小包袱,轉身就走,往記憶中的官道方向走去。
「所謂浪費呢,就是為某人流淚,某人都看不到,當然一泡淚就算是白流了。做事情收不到加倍的回饋,不是白搭是什麼?」
「誰說我哭了!」她冷聲反問。
「我是說——」他微一提縱,立定在她眼前,在她無防備之際捏住她尖巧的下顎:「你的一張冷臉,該擺給令你性情丕變的人看;你茶飯不思,也自當如此,讓那人知道你很傷心,否則多沒意思?」
「放開我,別碰我!」她拍掉他的手,怒道:「我的事不勞你操心,你走開!不要以為我會忍受你的無禮!」
湛無拘搖搖頭,說話的同時也拉著她手臂一同走:
「你大概不知道,你的表現就像一隻踩到尖刺卻拔不出來的兔子,然後脾氣轉壞也不知讓如何是好。對於你不熟悉的性情,也難怪發怒之後總是沮喪不已。」
「我從來不發怒的,是你,都是你這個無賴漢害我的。」姬向晚不知不覺被他牽著手走過凹凸不平的泥濘路直到踏在平坦的石板道上,才驚覺他不合宜的舉止。趕忙甩開他手。
「不許再碰我了!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
「不懂。」他雲淡風輕地撇過。在姬向晚的怔愣中,仍堅持握住她的小手,宣告道:「你能對山野莽夫期待什麼呢?」
她的手好軟好柔,他牽定了。
第三章
姬向晚不知道還得被湛無拘纏上多久,但眼下一時半刻是脫不了身了。她真的難以理解天下間怎會有這種人。
人是習慣的動物,多次明示暗示的驅逐無效後,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起,怕會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既然比不過人家的臉皮,除了認敗還能怎樣?於是她習慣了他的如影隨行、他的嗜吃好玩、他的動手動腳——
「拿開你的手!」
湛無拘無辜地撫著自己被拍紅的手背:
「我只是怕你被馬車撞到嘛!」
「不勞費心,我會自己注意。」不知為何,近日來他總愛不合宜地牽握她手,往往當她由沉思中回神時,便曾發現自己又被牽著走了。致使到後來,她獨自沉思失神的機會愈來愈少,因為大多的時間都被拿來防備他的小動作。
由於追尋她的人馬已尋至太湖,她不得不在湛無拘的建議下隨意找了個目的行去。揚州就是她下一個地點。搭了十天驛車之後,他們在揚州城外的柳村下車。倒也不是為了貪看特別優美的景致,而是荷包內銀子消失的速度出乎預料的快上許多,她不得不加以精打細算。
其實認真說來,湛無拘這人並不難相處。他雖好吃、好玩,卻不挑,只要能讓他吃飽,就算擺在他眼前的是五花肉拌飯,他也會吃得不亦樂乎。而且通常是她點什麼菜,他就吃什麼。有時錯過了宿頭,在原野山林間過夜,他也會抓魚獵雉張羅出像樣的一餐野味。他自稱來自山林,與她自幼被養在深閨便有了強烈的分別。他知道怎麼捕魚獵獸、怎麼與一些店家砍價,為著一文錢二文錢斤斤計較;初時不免覺得他這行為粗鄙不堪,但日子一久,才知道這對只出不進的荷包助益有多大。
他是個不太差的食客;也是個讓人又氣又笑的無賴。
也許離開浮望山莊的時日已稍微久遠,致使每次一想起再不覺得椎心般遽疼,也甚至不再那麼常想起了。曾經她以為她會心碎而死,但現下她只求自己定力好到不會被湛無拘給氣死。
「你、在、做、什、麼?」瞧,才一個恍惚,他竟巴到幾名乞丐身邊不知在鬧些什麼,不會是要欺負那些可憐人吧?她大步地走過去,忍耐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