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席絹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忿怒呢?而且還這麼自暴自棄?或許我不能明白孤苦伶仃的痛苦,但我深信,活下來的人必定有他的目的和道理。」
「我不在乎,我就是不要離開這裡!」
老婆婆忿怒地低吼。依她執拗的個性,早跳起來轟人出門了,但她甚至沒有把自己枯瘦的雙手由小女生的溫暖裡抽出。在一雙柔眸的凝視下,只能硬著嘴皮說出自己的堅持。
小女生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安定氣質,源源不絕地包容著所有投射向她的悲怒愁苦,洗滌著每一顆受創的心靈。不必披著慈善人士的外衣,不必掛著受訓過的社工名牌,她以一種堅定的溫柔化解去所有敵意,在舉手投足間臣服了每一顆冷硬的心。
雲晰拍了拍老婆婆的手,輕道:
「讓別人照顧你真的有那麼痛苦嗎?」
「我不要被施捨,我不是乞丐!」
「才不是施捨呢。我們繳了那麼多稅給政府,政府自然有義務要照顧人民,這是我們的權利,怎麼反倒說成是施捨咧?胡思亂想。」她摟著老婆婆僵硬的肩膀,哄道:「不然你住到我家來好了,我家缺一個奶奶。」
老婆婆被逗出了一丁點笑意,橫了雲晰一眼。
「胡說八道!」
雲晰正要再接再厲地洗腦,但門口突然杵了數名訪客,教她們停止了輕鬆的談話。
雲晰尚不清楚來者何人,身邊的老婆婆已抄起一根竹竿跳到門口大喝:
「滾出去!不許進來!」火爆又孤僻的老太太揮動著竹竿,不許任何生人近身。尤其是這塊土地的新主人。
「李女士,我們無意對一名老太太動粗,也請你別以凶器傷人。我們很誠心誠意來補嘗你必須遷移的損失,拒絕溝通只有兩敗俱傷的下場。」三、四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之中,有一人代表發言。
「走開!走開!」老太太一副要拚命的神情,氣喘吁吁地揮著竹竿,不由分說就要打人。
「婆婆,不要這樣!」
雲晰連忙奔過去扶住快要站不直身軀的老太太。剛才一時傻眼於老太太的暴力傾向。她知道老婆婆的脾氣極硬極臭,卻不知道她這麼有「行動力」,令她有點嚇到了。但總不能真讓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去與人兇殺吧?幸好對方無意動手,否則就算手中有竹竿,阿婆哪裡敵得過對方一根手指頭呀!
「丫頭,走開,我要趕走他們,別讓我打到你。」
「有話好說嘛,別生氣,這樣對你身體不好,何況你還在感冒中呢。」眼下一瞄,倒也明白了這些人是這塊土地所有者派來的協談人員。
「別管我,我要拚命!」老婆婆不知哪來的神力,竟一把揮開雲晰,就要兜打向那些男子——
「哎呀!」一時站不穩的雲晰就在這股巨大的推力下往屋外跌去。
而另一邊,那群男子無意與老嫗纏鬥,只求自保,伸手輕易格開竹竿的來勢,老嫗一個收勢不及,竹竿居然轉了個方向往雲晰的嬌容上掃去——
吾命休矣……
前有竹竿,後有硬地板,還有跌到地面地去晰在千鈞一髮的思緒間只浮現那四個字,並且乖乖領死。
一隻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第一件危機;再以另一手抓住了揮來的竹竿,徹底解決了雲晰步入十九歲芳齡後可能發生的第一件血光之災。
「老婆婆,年紀大了就要認分,別學人動刀動棍的,難看。」中低音調的男聲充滿自制,也裝滿警告。
咦……這個香味?
緊閉雙眼的雲晰用力睜開眼,急忙要找尋聲音的主人,以及這個味道的主人,是誰呀?
「丫頭,我……」老嫗就不出道歉的話,但她也為剛才差點打傷小女娃而飽受驚嚇,丟開竹竿,拉住雲晰的手迭聲問:「你沒事吧?還好吧?」
雲晰還沒找到味道的主人,就得先以微笑安撫老婆婆,她知道老婆婆嚇壞了。
「我沒事,不必擔心。真的。」再三保證完,她才終於可以轉身面對身後那名救了她的好心人兼香味的主人。
她想開口道謝的,卻不知怎麼地,在迎上那一雙深幽的眸子後,竟忘了所有的語言……
揉合著陽光與青草的清新香味在週遭逸散,因著眸與眸的撞擊,一股悸動直達兩人心底深處,如漣漪般的震盪、擴散到無邊,不見盡頭。
楊遲腦子霎時抽成一片空白!在劇烈的心悸裡,他下意識鉗緊眼前女子的雙臂,像是打算捉住一生一世不放那般的牢固。不能思、不能想,只能呆呆看著她,不敢眨眼;怕一旦眨了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這雙眼……這雙眼……他似已尋覓了數百年……
有什麼東西即將破繭而出?塵封的某個寶箱似要迸裂傾出……飛快轉動的思緒拚命抓取破碎的片片段段……
再給他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他就要抓住互頭緒了,再多一點時間……
「好痛!」雲晰倏地閉上眼低吟,雙掌蓋上面孔,被抓得很痛,能卻遠遠不及眉心灼燙得像被烙印的痛。好痛!痛得她雙眼也睜不開了,那男子的眼光看得她好難受,卻又躲不開,直到眉心的劇疼阻斷了沒有盡頭的凝視……
痛……
「怎麼了?」楊遲一把抱扶起她軟下的身子,口氣有著急切與擔心。
為何她不睜開眼?若他再多看上幾秒,一定會想到些什麼的,但她卻摀住臉叫痛!令他滿心狂湧的亂緒再度崩潰成一片拒絕透露端倪的闋暗,只剩挫敗的心慌意亂。他更擔心著她突來的羸弱,她怎麼了呢?
「我送你去醫院。」當機立斷,楊遲抱起雲晰往他的車子走去。不知為何,他被她的痛苦模樣攫往心神,使得頭部竟也隱隱作痛了起來。
將她抱入車子後座,正要打開駕駛座的車門,不意一輛加長型房車大剌剌地停在他車子前方,擺明了阻擋他的去路,好來個相見歡。
楊遲星目一凝,不由主地全神戒備起來。
是他!楊遲知道。即使沒事先通知,也不該會在此時此刻出現,楊遲仍是知道車內的人是他。
加長型房車內先走出一名黑西裝、白手套的男子恭敬地打開後座車門。
幾秒後,出來一名氣勢懾人而驃悍的男子,唇邊掛著一抹邪笑,眼眸裡藏著無盡的深沉心機,對上了楊遲之後,以生硬的中文開口道:
「好久不見,楊遲同學。」
「是呀,好久不見,森田廣同學。」
楊遲以一貫淡然溫文的語氣回應。
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並存於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消滅對方。
直到一人死亡,另一人才能鬆懈的舉杯慶祝。
沒有理由的敵對。或許是來自宿命,誰也無力改變。
楊遲比森田廣晚領悟到這個事實,所以得到了血淋淋的教訓,痛徹心肺地記住了勢不兩立的天命。
天生了要廝殺的兩人,再次交手的戰場已定——
就在台灣。
第四章
不能讓森田廣見到雲晰。
這是楊遲的第一個信念,並立即執行它。毫無遲凝。
沒讓森田廣知曉他必須趕往醫院的理由。這一樁土地開發案原本就不是楊遲負責的範圍,留下開發部門經理與日本人員廝纏,楊遲從容退場。
森田廣以輕蔑的邪笑告別,似是嘲弄他的不戰而逃;但如果與「森田企業」的合作案確立之後,要交手還怕沒機會嗎?楊遲並不急於在口舌上逞威風,較勁著孰強孰弱的成績。
早已不是二十歲的莽撞青年,各自投入家族企業後,較勁的將是能力與手腕。但眼下,這個昏迷中的女子比一切更為重要。他必須再看她的眼,再多一些、再久一點,也許長久縈掛在心的疑惑就將有所解釋了,也許心底深處隱隱洞開的空虛就要被填滿了,也許……
「嗯……」
雲晰逐漸轉醒,並迷糊地疑惑著自己幾時睡著了。一聲低啞的呻吟逸出粉唇,不知自己責身於何處。
楊遲倏止一切思緒,閃身坐在病床邊緣。灼灼盯著那雙晶亮清明的靈眸。
「呀!你……」雲晰伸出一隻手摀住眉心,仍然有些痛,但不再那麼難受。
楊遲抓住她覆額的小手,詫異地看到她眉心竟隱約浮現著粉紅的色澤,以一小點米粒大小為中心,向外如雲煙狀的擴散,然後又逐漸收斂……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景象呢?他忍不住伸手指欲點上那眉心的紅點--
「會痛!」她著急地抓住他手,不讓他碰。
「我會很小心。」他著迷地探向她額,很小心、很小心地怕弄痛了她。
他的食指點觸到了那紅點,末梢神經倏地一抽,像痛又像被電觸擊般發麻;紅點在他觸及後的剎那隱沒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