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歐陽青
一股震耳欲聾、夾雜著大量濃煙的爆炸聲在大廳中央響起,霎時飛沙走石,傢俱全毀。無歡和明驥距離最近,有不少屋頂震落的瓦片都打在他們身上,雖然傷勢不重,卻也痛得很。
明驥忙抬頭一看,綠柔早已躍上屋頂破開的洞口,笑吟吟地望著一臉狼狽的他們:「失陪了,他日刑場再見。」她身形一閃,隨即快步離去。
無歡也坐起身來,眼神中有著深沉的絕望:「她走了,還是讓她走了。」
明驥卻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這令他心痛沉醉的臉:「幸好,沒傷到你如花似玉的容顏。」
無歡蹙眉瞪了他一眼,都快要死了,還在乎好不好看,但慢慢地在他眼中看到了深情與無悔的執著,她驀然明白了,唇邊也漾起了一個夢幻似的微笑:「是啊,我最近都沒好好照照鏡子,一定弄得灰頭土臉,黑眼圈都出來了,你還喜不喜歡這樣的我啊?」
「喜歡,當然喜歡。」明驥在她唇上印上了一抹深刻而纏綿的吻,旁若無人地逕自喁喁而語,說些無關痛癢的傻話。
鄂比泰他們見了這種情形,也只能相互搖頭輕歎,各自回房,不打擾他們了。
這一夜過得特別快,大亮得似乎特別的早。順治的確言而有信,還未上朝,便派了宮中侍衛把無歡和明驥抓進大牢去了,一個打算送交執掌八旗貴族刑罰的宗人府,一個則打算送到刑部嚴判欺君大罪。
第十章
綠柔自逃出鄂親王府後,心神大亂而慌不擇路地直往城外西北方奔去。當她累了停下來時,才發現自己來到了西山香火鼎盛的「三山庵」。此時晚課已過,暮鼓晨鐘發人深省,她心神一凜,轉身便要離去。此時寺門卻已被推開,走出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姑。
「施主,既然來了便是與佛有緣,何妨人內參拜後再走也不遲啊!」
綠柔怔忡不已,驚異莫名地隨她走進廟門,一股寧靜詳和的檀香味頓時迎面而來,抬頭一看,「大雄寶殿」四個斗大金光的字赫然出現在眼前。經過一夜惡鬥洩憤,已有些疲憊的她此時竟有些昏眩地望著這與她掙扎計較了大半生迥然不同的琉璃世界,一時之間竟有脫離塵世的感慨,渾然忘卻了世俗煩惱。
走進大殿,見殿上立著一尊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寶相莊嚴肅穆,低眉斂目地俯視著她,好像在感歎世人無限愁恨,又像在悲憐她多災多難的一生。綠柔倏地一驚,額上顆顆晶瑩的汗珠也涔涔而下了。即使被千軍萬馬包圍也不會皺一絲眉頭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在這觀世音的面前跪了下來,頰上竟也出現了兩道淚痕。
她心裡有著無限感慨,回思以往歲月,她曾是天之驕女,要什麼有什麼,而現在只是流落江湖的落魄客,人生際遇為什麼有那麼大的轉變呢?
「菩薩,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我享盡世間繁華後,再全部收了回去?既然不讓我擁有,為什麼當初要給我?為什麼?」
她俯在蒲團上,哭泣不已,忽然聽到身旁一個蒼老卻有著無比智慧的聲音傳來:「因果,世人皆在種因,也都在得果。有因必有果,故有得必有失,世事變換之無常,便如世人來來去去空無一物。施主,你須看破這一層,才能離苦得樂。」說話的正是那老尼。
綠柔猛然爆發了她的暴戾之氣:「我不用看透什麼得失因果,我只要看我痛恨的人個個都死了,我就可以得到快樂。」
「阿彌陀佛。」老尼雙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才說:「施主,冤冤相報何時了,因果循環無止期啊!就算你真達成了願望,你真的可以得到快樂嗎?」
綠柔又是一驚,是啊,我現在快樂嗎?我看到鄂比泰的兒子被關進大牢了,為什麼心中一片茫然,反而不知道撫手稱慶呢?
這四十多年來,她處心積慮就是要報這滅門之恨。在這不到半年的時間,她殺了監斬阿瑪的康親王,造成明驥的失勢,進而將他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死境,令鄂比泰和敏慈終身遺憾。但在內心深處,她竟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安,因為她親手撫養了十三年的無歡也不能倖免;待見到明驥慷慨陳詞,言談之中對當年慘事頗為遺憾,且真心誠意欲為她上書翻案,她報復的心已經開始動搖了,見到那英挺少年的死真會快樂嗎?
綠柔本是一個活潑豪爽的美貌姑娘,年少時意氣風發,和英俊的鄂比泰雖是指腹為婚,但自幼兩小無猜、情濃似漆,頗有享盡天下得意事的風範,不料在一夕之間竟遭國家拋棄,未婚夫背叛,她從一個雲端仙子的地位被踢到污穢泥淖中,這教她情何以堪,又如何面對?
於是,她化溫柔為悲憤,勤練武功伺機報仇,甚至將驚人的容貌隱藏在黑布中,這一切,都是為了報仇。她什麼都可以犧牲,惟獨志在復仇。這四十餘年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溫柔多情、質樸溫和的格格了。但是她自願變成這種不可親近的刺蝟嗎?捫心自問,她也想念無歡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師父啊!
那老尼姑見她神色時而恍惚、時而淒苦,又不時顯現咬牙切齒的模樣,知道她內心掙扎,無法割捨愛恨,心裡暗自沉吟,佛云「自性自度」,當真是至聖絕理,若無法自己看破,任憑大慈大悲的觀世音也無可奈何。她歎了一聲,轉身便往後院去了。
跪在殿上的綠柔只聽見那蒼老的聲音隨著腳步聲自近而遠:「觀音菩薩,行深般若般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具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綠柔聽著這段般羅波羅蜜多心經不斷地在她耳邊響起,心裡原來的激憤,逐漸變成茫然,再轉換成若有所失,最後竟在悠長清越、隱隱傳來的鐘聲下豁然開朗,逐漸坦然。這一驚醒,原來已是黎明,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夜。這西山處處寺廟,早課鐘聲一處剛完,一處又起,令人更發振聵之心。
不一會,三山庵的尼姑們也進入大廳,做起早課,綠柔避在一旁,聽著佛號與木魚聲。昨日那老尼也在其中,莊嚴和藹的神情令綠柔幾乎把她當成菩薩的化身了。
那老尼作完早課後,又來見她:「阿彌陀佛,見施主今日神清氣爽,霞光滿面,心中的結是否已解開了?」
綠柔也恭敬地雙手合十:「多謝師父指點,我心裡的結早已解開了。不過還有一件俗事未了,待我再回紅塵了結此事後,再上山來請師父賜教。」
「不敢。」那老尼姑雙手合十,送她出門,行至廟門外時,綠柔忽然轉身問道:「敢問師父法號為何?」
「貧尼無心。」
無心,無歡,綠柔茫然念著這兩個名字,隨後又幽幽地歎了一口氣,莫非這是天意?無歡終究不如無心,其實從她復仇的那一剎那開始,她就已經遠離歡笑,遺失善良純真的心了。
她再回頭望了一眼廟門和那自稱無心的老尼,便快步離開了。她必須盡快趕回北京城去,還有一句重要的話要問,這將是她最後想知道的事。
§§§
漆黑的大牢裡,只有些許微弱昏黃的燈光直瀉到地上,種種污穢的惡臭不斷傳來,令無歡蹙緊眉峰偎向明驥,傳遞那無言的脆弱。他們在這只不過一天的時間,她就已忍受不住了。
明驥藉著昏暗的燈光,凝視她略顯蒼白的容顏,心疼地將她擁人懷裡:「別怕,有我在。」
無歡伸出雙臂緊緊地圈住他的頭頸:「不知你額娘現在怎樣了?早上她激動得暈過去了。」
明驥渾身掠過一陣輕顫,旋即又抱緊了她溫熱柔軟的身子,再開口時聲音低沉得嚇人:「沒事的,阿瑪會照顧她,他們會堅強地度過去。」
無歡淚眼盈然,再多的抱歉都已彌補不了她的內疚,她只有柔順地任他擁緊自己,儘管那力道大得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哥和婉綺已經公開往來了。他們能有好結果,我真是高興。從小,他最疼我了,在逃難的時候,他連一塊饅頭都捨不得吃,都留給了我,怕我餓著。他實在是個很盡職的好哥哥。」
「要是我那時就遇到你,一樣也會這麼做,我算不算是個盡職的好情人呢?」明驥撇去無奈,語帶調侃地揶揄著。
無歡噘著嘴:「我那時也把你當哥哥啊,左一句大哥哥長,右一句大哥哥短,誰知道你偏不要當我的哥哥。」說到這裡,自己早已忍不住笑了,「我跟小哥說,我……我喜歡你的時候,他目瞪口呆的樣子,簡直令人不敢相信他平日是多麼口齒伶俐、得理不饒人呢!」
「幸好,我早就把他帶回家洗腦換血了十幾年,要不然他怎麼會毫無異議地把他最寶貴的妹妹交給我呢?」明驥低頭便吻,惹得無歡笑不可抑。兩人耳鬢廝磨了好一陣子,才在臉紅耳熱的激情後靜默了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