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歐陽青
明驥深深地望進她那會說話的雙瞳,意味深長地笑說:「我現在最想得到的人是你,你說天之驕子的我有幾分成功的機率呢?」
無歡臉紅耳熱,頓時覺得胸中壓抑許久的情感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地擴散開來,奔流在她血液、四肢百骸的是那濃烈如酒又滾燙如火的感覺,她低垂了頭不發一語。
明驥盡情地掬飲她嬌羞的美,若不是一再提醒自己不可唐突得罪佳人,否則他真想過去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他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十三年前,我路過揚州時遇到了一位小女孩,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一見到那女孩,滿心就有想要照顧她、保護她的慾望。那時她病得奄奄一息了,我衣不解帶、整日整夜地照顧她。後來她病好了,我就收了她做我的乾妹妹,本來打算帶著她一塊回京的,誰知她竟然離奇失蹤了。十三年來,我用盡了各種方法始終沒有她的消息。我原以為這輩子已經再也找不到她了,誰知就在幾天前,我又得到了她的消息。」
無歡聽得心神蕩漾,頗有造化弄人之感。她硬著頭皮問:「什麼消息?」
「據行刺皇上的那名刺客說,那女孩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我不願相信可是又不得不信。你說,這不是畢生最大的遺憾嗎?」他猛然舉起酒杯,飲盡了那已半冷的酒,任憑辛辣濃烈的酒精燒灼著他脆弱的神經。
無歡不自然地笑了笑:「也許忘了她,對你比較好些。」
「是嗎?若真能忘了她就好了。真奇怪,你跟那刺客的說法很像,她好像也是這麼跟我說的。」明驥若有似無地笑著,以那雙像是可以穿透她的目光緊盯著她。
有嗎?無歡不自覺地蹙起眉頭,暗自沉思著自己是否說過,但她搖了搖頭,實在不大記得那晚她究竟說了什麼。畢竟那時她身上有傷,又是分別了這麼久才和他如此相近,她真的不記得了。
面對明驥研究的眼光,她輕笑了出來:「是嗎?那可真是巧合啊!在這亂世之中,隨時隨地都有人倒下死去,公子實在不必為了一個小女孩耿耿於懷。這是我衷心的話,還請公子三思。」
「我會牢記在心的。」明驥含糊其詞地說,見天色不早,已近二更了,他微笑著起身,「今晚叨擾姑娘這麼久了,在下實在過意不去,若贈金銀財寶,倒辱沒了姑娘這份盛情,所以在下擅自做主欲替姑娘贖身,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不行!」無歡慌了起來,她沒想到明驥竟有這種想法,「我在京城舉目無親,除了這吟鳳閣外,沒別的地方可去。公子不必為無歡費心了。」
「煙花酒地乃是非之地,姑娘豈能將終身托付於此?」
「總好過一人侯門深似海,做人侍妾卑賤如土。」無歡咬緊牙根,不甘示弱地回拒了。
「好吧,在下尊重姑娘的決定。」明驥拱手抱拳,瀟灑地告辭了,「更深霧重,姑娘請留步吧,保重身子,莫再惹上什麼風寒,我會很心疼的。」
無歡又是一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修長挺拔的身影,逐漸隱沒在重重庭閣中,直到消失不見了後,才依依不捨地步回房中,獨自咀嚼內心深處波濤洶湧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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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漢陽獨自站在後院的圍牆內,望月興歎著,在他已決定離開這重樓深鎖的親王府之時,竟又有了小憐的消息,這令他再三躊躇,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
婉綺悄悄從拱門探頭出來,見他一人獨自漫步在庭院中,好奇心大盛:「喂,你在念什麼啊?又是酒。又是天、又是宮什麼的,你們漢人編的歌真有趣,人怎麼能在天上飛呢?」
漢陽挑起了那雙濃眉,頗為不耐地望著這個無禮少年:「我有得罪過你嗎?為何你三番兩次總是要找我麻煩?好像我欠了你什麼似的。」
婉綺囁嚅著潤了潤唇,見他轉身就走,忙奔到他面前:「等一等。」
漢陽緊攏著眉頭:「怎麼?你當真要找我麻煩?」
「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嗎?」婉綺的頭垂得好低,看著地上被斜斜的月光拉得好長的兩個影子,怯怯地解釋著:「我知道那天的事的確是我不好,不知輕重冒犯了你。你就大人有大量,看在明驥表哥的面子上原諒我吧!若還覺不夠,那你就罵我吧,我不回嘴就是了」
這少年怎麼這麼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氣概,漢陽皺眉歎了口氣:「算了吧,你也是無心的,不知者無罪。」
「那你不罵我了?」婉綺心中一樂,笑靨如花,抬起頭來,雙眼亮晶晶地瞅著他。
漢陽乍見到這如寶石、如美玉,閃亮動人的明眸時,呼吸為之一窒,但他馬上為突如其來的無名念頭感到羞愧,眼前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少年啊!他不自然地挪開了視線:「我沒你這麼孩子氣。」
「那,我們可以化敵為友嗎?」婉綺懂得打蛇隨棍上的道理,不管如何,她是交定這個朋友了。
「我們原本就不是敵人。我姓韋,名漢陽,我的年紀比你大,你就叫我韋大哥吧!」他望著眼前年輕的臉龐洋溢無比欣喜的微笑,眉頭也不禁舒放開了,不再憂鬱的他顯得更為溫文儒雅。
他笑著問:「你的大名呢?認識你這麼久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麼,難道以後見面要喂來喂去的嗎?」
婉綺笑了一會兒,才正色地說:「我是旗人你早知道了。我的名宇是宛奇,宛然的宛,奇怪的奇,和鄂親王是姻親,我額娘和敏慈福晉是親姐妹,所以我從小是和明驥表哥、明珠一起玩到大的。不過明驥表哥見到我就嚷著叫頭疼,因為他老是說我會闖禍,惹來一大堆麻煩,像那天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你,他就訓了我好久,還叫我離明珠遠一點呢。」
「哦!這又是為了什麼?」漢陽聽得興趣盎然,長夜漫漫有這活潑的小兄弟做伴,似乎是件挺愉快的事。
「怕我帶壞她啊!」婉綺齜牙咧嘴的,頗不服氣地抗議:「其實明珠比我還大膽呢!有一回她趁著鄂親王和福晉進官不在府裡的時候,偷騎了鄂親王最鍾愛的馬,繞著長城騎了大半天後才回來,把馬的左前蹄都弄傷了。鄂親王看了好心疼哦,結果把她狠狠地罵了好久。這些明驥都不知道,他還以為他妹妹當真溫柔文靜,不會闖禍呢!」
漢陽笑了笑,眼神頗為黯然地說:「有兄弟姐妹一塊玩耍真好,令人好生羨慕。」
「你有兄弟姐妹嗎?」
她問得天真,漢陽卻有著無比感慨。他長歎了一口氣:「有的,可是親人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惟一的親妹妹我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和她相聚。」
婉綺茫然不解地望著他愁眉深鎖的俊容,不知這世上怎會有如此不開心的人?她眨眨那雙靈動活潑的大眼睛,試著改變這種沉悶氣氛:「韋大哥,你剛才念的什麼月亮啊、酒啊、天空啊的歌,聽起來真的很好,那是你做的嗎?」
「不是,那是宋朝一位詞人蘇武寫的,感懷親人遠離,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屬最後那兩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了。」漢陽不厭其煩地把蘇武這一首《水調歌頭》抄寫下來,細細地解釋了一遍,還把當初寫詞的人身世經歷詳細地說了一番。由於心境與詞意相同,詮釋得也就特別傳神,那是他最喜愛的一闕詞。
婉綺細細咀嚼詞中意味,反覆沉吟著:「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韋大哥,你也一定可以和你失散的親人相會的。」
漢陽心裡感動莫名,眼眶竟微微泛紅了:「謝謝你的鼓勵,我不會放棄繼續找尋的希望的。」
「唉!你們漢人住的地方好,吃的東西精緻又講究,穿的也漂亮,禮貌比我們滿人更是周全許多,現在連編的歌兒都是那麼好聽。我們雖用武力征服了你們,可是諒你們心裡也不服氣,老是在想蠻夷之邦不配擁有江山,難怪有人整天吵著要反清復明。」婉綺的小臉滿是深憂,一雙小手托著下顎,哀聲歎氣地望著他。
漢陽「咦」了一聲:「你怎知道?」
「偷聽來的啊!我聽我阿瑪和府裡的侍衛在聊天,我阿瑪對他們說,最近八旗旗主都接到了一封恐嚇信,上面只寫著『反清復明,必取狗命』,所以要府中的侍衛嚴加戒備,提防刺客混入王府。」
「八旗旗主,那你是……」漢陽更加好奇了,這頑皮少年莫非又是一位王爺貝勒不成。
婉綺自知說溜了嘴,忙掩飾著:「呃,我早說過了嘛,我額娘和鄂親王的福晉是親姐妹,自然在清人的階級裡身份不低。我阿瑪一天到晚和侍衛們混在一起,消息自是靈通;反正這件事已經快要不成秘密了,我知道了也不打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