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歐陽青
明驥點了點頭,卻不出聲也不舉步,犀利黝深的眼眸還是望向湖心被風吹起的陣陣漣漪,皺眉不語。
卓爾莽遲疑地望了望他,又再次開了口:「貝勒爺,咱們這一路上遊山玩水地來到江南,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這回在揚州又沒遇到咱們大軍,還得追過江去。到京口這段路途雖然不遠,但總是不能再延遲啦!」
明驥揮了揮手,淡淡地說:「不急,皇上派我們來江南,並沒有限定何時回宮復旨。我早在漢人的書裡讀到了江南風景之美,藉著這次南下我正好可以看個夠。你要是嫌悶,就先過江去吧!」
卓爾莽摸了摸頭,訥訥地開了口:「貝勒爺,奴才不是嫌悶,只是這斷垣殘壁,牆倒桌翻的又有什麼好看?」
明驥輕聲地笑了起來:「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
卓爾莽是個虎臂熊腰、身強體壯的王府護衛,他肚子裡的墨水有限,怎麼聽得懂這文縐縐的話呢?他搔了搔頭,不解地問:「貝勒爺,您在念些什麼啊?奴才一點也聽不懂。」
明驥微笑著,把詩中的大意解釋了一番:「這是唐朝一位詩人寫的。詩中說的是揚州遊樂的地方很多,山明水秀,就算秋天到了盡頭,江南還依然溫暖,草木依然青翠。我在關外的時候,老是想不出秋天還能見到青草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如今看到了這大片的秋菊,我終於領悟到了南國風光的美。」
「這都是漢人的玩意兒,他們漢人最會編話來騙人,貝勒爺不必認真的。咱們這一路走下來,漢人的東西也見了不少,他們的確是比咱們會玩、會生活,但不就是生了兩個眼睛一個嘴巴嗎?沒什麼了不起。」卓爾莽撇了撇唇,不以為然地指了指,「揚州不也就是這個樣子嗎?一堆破石頭、舊瓦片的,有多好看?還不如咱們老家白山黑水的豪邁險峻呢!」照大清的律法,奴才是不該當面反駁主子的,但明驥為人隨和,又跟著他學武功,所以主僕之間常不論尊卑地各抒己見。
「你不懂的。前些日子你不也說漢人的酒好,種類多,喝的花樣也多,等我們回京城要去大醉它三天三夜,不是嗎?」明驥的臉上維持著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使他看起來備感親切。
卓爾莽一想到碧綠清澈的竹葉青、紹興名釀女兒紅,忍不住喝了一聲彩:「對對,光是聞聞那些酒香,就令人回味無窮了。我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盤算著如何把路上看到的這些酒全買下來,拉回京城去呢。貝勒爺還是幫奴才想想吧!」
明驥抿抿薄唇,揶揄著說:「原來你陪我南下犒賞八旗是假,喝酒才是真的!罷了罷了,誰教我也愛喝呢?這樣吧,我們回京去的時候,不騎馬改搭車,每一種酒拉上一壇,一路拉回去,總有個幾十壇了吧!」
卓爾莽放聲大笑:「還是貝勒爺瞭解我!哈哈哈。」
突然間,從草叢中傳來一陣呻吟,卓爾莽快步衝了過去,撥開雜草一看,原來是個小女孩披頭散髮地蜷臥在地上,渾身污穢不堪。
隨後跟來的明驥「咦」了一聲,便俯下身去抱起這小女孩,用衣袖輕柔地拂去她臉上的灰塵,露出了她光滑細緻的臉頰。她雙眼緊閉睫毛甚長,是個很討人憐愛的孩子。
明驥心中漾滿了柔情,他低聲喚著:「小妹妹,你是哪裡不舒服?快醒醒吧!」
卓爾莽在一旁大皺其眉:「貝勒爺,這孩子身上髒得很,也不知道有沒有染上什麼病。您還是離她遠一點吧!」
明驥搖了搖頭,又在輕喚著。只見這小女孩口中囈語著:「小哥哥,小哥哥……」聲音既低微又模糊,明驥仔細聽也聽不出什麼,只好放棄,他抱著她站了起來。
「貝勒爺,您不會是想要帶著這孩子渡江吧!」
「她病了,這麼晚了倒在這草叢裡,想必是沒什麼親人了。我們好好照顧她吧,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明驥脫下身上的披風,細心包裹著她瘦小的身體。
卓爾莽心裡極是不悅:「可是,看她這一身的打扮,準是漢人的小孩,我們帶著她會不方便的。」
明驥歎了一聲,語重心長地說:「我早看出來了,說不定她是揚州城的人,僥倖逃過了這屠城的劫數,又幸運地教我們碰上。我們大軍在各地殘暴殺戮,造成了不少漢人家破人亡。我們救這孩子也可稍贖些罪過。」
卓爾莽知道主子宅心仁厚,儘管在他看來,兩軍交戰,死傷在所難免,但要明驥接受這想法,那是千難萬難。就像現在要明驥放下懷中昏迷的小女孩一樣,是絕對不可能的。
「貝勒爺,讓奴才來抱她吧。別弄髒了您的衣裳。」
「沒關係,我來抱她吧!」明驥摸了摸她的額頭,「哎喲,她發燒了!我們快找個地方讓她睡下,替她請個大夫。」
「喳!貝勒爺,奴才這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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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爾莽在這殘破的揚州城裡走了好大一圈,也找不到一個大夫,再加上清兵剛屠城不久,漢人一見到他們鮮明的滿清服飾,說什麼也不肯指點他們。氣憤填膺的百姓們更是恨不得剝他們的皮、吃他們的肉,幾次都是靠著卓爾莽驚人的武功才衝破重重的包圍。
明驥見揚州城不能再待了,立刻帶了這小女孩,渡江到了京口,才找到清攝政王的臨時居所,住了下來。
有好幾次,這小女孩都快沒呼吸了,所幸靠著明驥細心的呵護與衣不解帶的照料,才使她有驚無險地撐了過來。
這晚,明驥捧了一碗剛煎好的藥走到了這女孩的床前,只見她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四處好奇地張望著。
『你醒了啊,快起來把這碗藥喝了。」
這女孩望著眼前這俊秀的臉龐,既感到陌生卻又如此熟悉,待望見他親切的眼神時,她驀然明白了:「原來你就是在我夢中,一直教我努力活下去的大哥哥啊!」
「哦,你還記得什麼?」明驥扶著她坐了起來,把藥遞給了她,怕她雙手無力,又替她捧著,「來,乖乖地把這碗藥喝下去,你就沒事了。」
這女孩皺了皺眉,嫌惡地說:「這藥好苦,我不要喝。」
「不喝怎麼行呢?身上有病就不會好羅,你乖乖地把藥喝了,你要什麼哥哥都給你,好嗎?」明驥柔聲地哄著。
誰知這小女孩眼圈一紅,竟掉下淚來:「我要我爹娘,我要我小哥哥,你可以給我嗎?我要他們活過來。」
明驥見她哭得傷心,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他早知道她常在半夜裡被噩夢驚醒,也知道她憎恨滿人,所以早就下令不許在她面前穿上清裝,就連他自己也換上了漢人的服飾,但此刻面對這心碎的小女孩,他還是有無比的愧疚與不安。
他摟著這女孩細瘦的肩膀,口中不住地安慰著:「別難過了,這樣吧,你把哥哥當成是你的爹娘、你的小哥哥、你的親人,讓哥哥照顧你一輩子好不好?」
這女孩驀然間抬起了被淚水洗浸得更為清亮的雙眸,欣喜地望著他:「你是說真的?你要做我的大哥哥?」
明驥微笑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小妹妹呢?」
「當然願意!」那女孩伸出小小的手指,「打勾勾,不許耍賴哦!」
「好,打勾勾。」明驥取下了自小帶在身邊的暖玉,給她掛在胸前,「喏,這塊玉是我們家的傳家寶,我把它給了你。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哦!」
那女孩欣喜地握著這塊玉,觸手即溫,年紀尚幼的她自小看慣了奇珍異寶,倒也不覺得稀奇。只是這塊玉晶瑩可愛,如鵝卵石一般,剛好可以讓她一手握住,她極為喜愛。翻過背面一看,那竟刻著幾行小字,她—個字也不認得,以為自己還沒讀到,好奇地問:「大哥哥,這上面刻的是什麼字啊?」
明驥心中一驚,暗罵自己糊塗,竟揀了個御賜的玉珮送給了她,見她喜愛也不忍收回,好在她不懂那是滿文,便順口胡謅了一句:「那上面寫著『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底下還刻了我的名字呢。我叫明驥,你的名字呢?」
「我叫小憐。你送給我這塊玉,我該送什麼東西給你呢?」小憐皺著眉,沉吟著。
「不用送我了。」明驥憐寵地摸著她柔軟細長的秀髮,「你只要乖乖地把這碗藥喝下去,就是送給我最好的禮物了……」
「啊,我想到了,我可以把這個給你。」小憐脫下左腕戴的一串珍珠手鏈。這是她娘親自為她戴上的,本來是絕不捨得送人的,但她小小的心靈也感到這位大哥哥可親可近,所以就忍痛割愛了。
明驥怎忍取走她身上僅有的東西呢?何況看她愛戀的眼神一直盯在這串珠鏈上,不用想也知道她是多麼珍惜它。所以他故意板起臉孔說:「不是說好以後是一家人了嗎?做哥哥的本來就是要照顧妹妹的嘛,我怎麼能拿你的東西呢?收著收著。現在呢,快把藥給喝了,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再來陪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