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歐倩兮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竭力阻止我迷失自己,到最後你卻也成了讓自己迷失、把自已出賣的人?
又為什麼她一直到這一天才赫然醒悟?
黃蕾絲手套蒙住了臉孔,卻來不及吸收汪洋的眼淚。直到一隻厚重的手往宛若肩膀一搭,立凡說:「你快變成淚人兒了,宛若。」
宛若要掩飾已來不及,抬起淚眼,立凡西裝革履,臉色顯得很沉重。
「我懷疑很久了——我們該不該結這個婚?現在好像有了答案。」
立凡把宛若手上一張報紙抽掉,她不知道她一直捏著它。他瞄了報上李棄和魏妹妹結婚的消息一眼,平靜地問:
「你愛他,是嗎?」
宛若不能再隱瞞,這對立凡不公平。她啞著嗓子吐實,「從……第一次碰見他,我就愛上他了。」
「那是什麼時候?」立凡驚訝地問。
「我和你訂婚的那天晚上。」
立凡最起碼該有受到打擊的樣子,但他只一逕搖頭。「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宛若?」
最困難的部分來了,坦然認錯畢竟不像吐掉一片口香糖那麼簡單。她期期艾艾道:「我一直認為你是我最好的選擇。」
「但是現在你發現你錯了?」
「我和你結婚的理由是錯的,我對你有感情,但那不是愛情。」宛若不得不直言。「我只是缺乏勇氣離開這個家,我依賴你們,我需要安全感。」
「這對別人來說,已經是結婚最好的理由了。」
宛若搖頭。「但是我沒辦法讓自己快樂,也沒辦法帶給你快樂——苗家永遠都是我的家,你們永遠都是我的親人,然而我的歸宿卻不在這裡。」
我的歸宿是李棄說的,那片更廣大的天空。
到這地步,全都明白了,心變得澄澈和篤定,宛若在哀愁中,感覺一股快樂在上升。原來,把自已認識清楚,有這樣的魔力,你會知道你該怎麼做。
她可以不記恨她的父母了,因為愛就是這麼自私——而她正是個陷在愛裡、自私的女人,終於能夠瞭解她的父母。
宛若毅然轉向立凡,拉住他的手,婉然而言:「對不起,立凡,我造成這麼大的麻煩。你該有配得起你的對象,而不是我——我愛你,但是我永遠只能把你當兄長。這一切請你諒解,請你寬恕,好嗎?」
立凡沉吟許久。「一個男人被他的新娘如此對待,實在不是光榮的事,」他沉著臉說,轉眼卻咧開嘴笑了。「不過,做哥哥的沒什麼不能原諒自己的妹子。」
宛若投入他敞開來的懷抱,久久不離。
樓下一陣喧鬧,吉時已到。兩人分開來,相互望著,都起了相同一個念頭——她愛的男人在另一座禮堂準備要結婚了。一個人該如何來扭轉生命裡的定局?如果勇氣能夠,宛若有那個勇氣追回她的幸福嗎?
她的眸子迸出奇異的光芒,像有兩顆星子墜落在裡面。她有。
立凡迅速從幾上抄起車鑰匙,拉過宛若的手。「你得趕快離開這兒,從後樓梯走,我陪你跑這趟路。」
宛若整個心胸都被溫情填滿,她湊上去親他。「謝謝你,立凡!」
一屋子人沒發覺預定中的新人,為了更值得追求的目標跑了。立凡衝向停在後門那部翠藍小本田,在車門前一頓,然後隔著車頂把鑰匙拋給她。
「你開車,」他決定道。「你必須負責這場追逐。」
兩人立刻換位。接著他就後悔了,宛若的駕駛技術固然不凡,但是這樣子的衝刺!連那個世界第一賽車手洗拿碰上她,都得讓她三分。
宛若朝陽光的方向馳騁,到處是閃亮的、激騰的,她的兩頰燒熱著,心裡舉著一把火焰。這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但她充滿希望。
紅色的天主堂在晴朗的天空下,像座華麗典雅的小官殿。宛若丟下渾身熱呼呼的車子,提著及地的黃紗裙,飛也似奔向排石走道,心中有種奇特的感覺,彷拂童話裡公主趕來解救遇難的王子。
她在心裡呼喊——等待我,等待我。
她衝進大門,巍峨的天主堂裡一片隆重肅穆,一排排原木長椅坐滿衣冠楚楚的賓客,聖壇上,神父手捧經本,長袍飄逸,唱詩班如天使般歌詠。在長長的走道那一端,李棄面對聖壇,立在那兒,用紅帶束著長髮,一身凝黑的禮服。黑,使得他身形清瘦,因而更顯得雋拔。
宛若渴望看一看他的臉龐,然而是背面,他的表情無從得見。白衣新娘偎在他的身邊,但是為什麼他的形影看來那麼蕭條?這個女子,這個伴侶能夠安慰你的心,帶給你喜悅,在夜半驅趕你的荒涼嗎?
神父攤開經本。宛若高喊他的名字:「李棄!」
這聲呼喊嘹亮地傳到了教堂的那一頭,彷彿鐘聲響起又落下,這聲呼喊也阻止了一切進行,所有聲音霎時都靜止下來,所有人都詫異地往大門看。李棄如在夢中,悠悠轉身。
門外的天光彷彿一支燃燒的臘燭,她站在白燦燦的燭色中,一身明艷的黃,盎然的生氣,逼人的風華,像旱地裡一朵執意要讓自己盛放的黃玫瑰。
李棄絕望地耳語:「宛若……」
宛若向前走幾步,與他隔著依然是一條悠長的走道,她顫著聲音,怛是字字清晰的質問:「你真的這麼怯懦?這麼懵懂?你真的可以忘了真實的自我,放棄自已?你真的可以拋下真正所愛的人,去娶一個你不愛的女人?」
教堂裡頓然一片驚嘩,李棄瞥見他母親從人堆裡站起來,但是她這一生顯然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宛若卻已經邁向前來,她站在五個步子外的距離,黃頭紗歪了,樣子十分狼狽,可是她奕奕有神,美麗絕倫。
李棄覺得就像有千百萬人在他胸中同時擊起鼓來,他的腦子充滿光和熱,多日來幽幽盤桓在體內的那股寒意,一點一點的離去。他向身邊的妹妹望了望,必是他眼花了,她似乎向他點點頭。
他往前走一步,教堂恢復安靜,整個世界等著聽他回答。
他的嗓子是沙啞的,可是異常堅定,他知道這是他生平最重要的一場演說。「我從來沒有忘記真實的自我,也從來沒有放棄,也許我一度怯懦過,也迷失過,可是——」他目光炯然看著她。「我永遠知道什麼時候應該要回頭,什麼時候應該要把握。」
他緩慢但是堅決的走到宛若跟前,問道:「你呢?」
宛若看著李棄。哦,他像一把剎刀,刮得她靈魂流血,而後——重生。
「你教過我,要認識自己,走正確的路。從前,我一味的追求安全感,不知道一個人在瞭解自己,接納自己之後,就會有自信,有了自信,就會有安全感,」宛若刻骨銘心的表白。「現在我又明白,當我心中只記掛著別人,一心想安撫他的心跳,為他驅趕荒涼,我就有了充實的力量,足以支持自己。」
現在,天地只剩下他們兩人,宛若又移一步,幾乎與李棄碰著了,她燦爛的黃紗裙拂著他黑亮的鞋面,她悄聲對他說:
「我不能拋下真正所愛的人,去嫁一個我不愛的男人。」
李棄把頭抵在她額上。「你終於弄懂了。」
「是從你的錯誤中,我才看見自己的錯誤。」
四周是吱吱喳喳的耳語,騷動漸起。妹妹搖曳過來,把萬紫千紅的新娘花束遞給宛若,喃喃道:
「她比我更適合當最佳女主角。」
李棄轉對她說:「對不起,妹妹……」
「不,」妹妹卻像卸下心中的大石,逃過表姨這回的安排,她承認她鬆了一口氣。她靠過去在李棄耳根下說:「我不知道表姨怎麼想,不過我覺得這是很棒的結局呢。」
李棄親親妹妹的面頰,回身扶正宛若的頭紗,將她一挽,走到神父面前,朗聲道:「神父,你可願意為兩個有勇氣、有信心,而且真心相愛的人做見證?」
「李棄——」
他聽見他母親厲聲喊道,但他不回頭,這一次他有絕對叛逆的理由。
「請為我們證婚。」他向神父要求道。
「侍衛官!」
他母親在喊,李棄掉過頭看見大門出現兩名黑西裝男人,他張臂把宛若擁住,回頭緊急對神父道:
「請立刻為我們證婚!」
底下是充滿動盪的氣氛,滿堂駭異騷然的賓客,兩名侍衛官赫赫的足音是緊張的進行式,直衝著他們來。
宛若迫切道:「神父!」
神父眼裡閃迸出幽默溫暖,有人性的光芒,他瞄一眼走道上急迫而來的侍衛官,丟掉正式的儀式,斷然向新人發問:「你們兩人一個願娶,一個願嫁?」
「是的!」異口同聲答道。侍衛官已到了聖壇下。
「我宣佈你們兩人結為夫妻!」神父一說完,兩名侍衛官也同時逼到新人左右,神父「啪」一聲,大事底定地把聖經合上,對侍衛官露出勝利的笑容,朗聲道:「向新婚夫妻道個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