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歐倩兮
宛若瞪著天花板。他永遠有他的一套邏輯,像全本印好的條文,很難更改。他執意要把不法之徒繩之以法,宛若眼睜睜看李棄被押上警車。
可是李棄像藍波一樣對她說:「我還會回來。」
他沒有回來。幾個小時後,匆匆趕到警局的是苗文遠教授。
「宛若?宛若!謝天謝地,我們終於找到你了——你沒受到什麼傷害吧?大家都急壞了,」
「文遠伯伯,我沒事,這是誤會——您快跟他們說清楚,叫他們放人!」
「什麼誤會?噯,現在沒時間了,讓警方去處理吧,我們要立刻趕回去,」苗教授一心急著把宛若帶走。「立凡已經醒過來了。」
第九章
李棄在牢裡坐了兩夜,沒想到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他的表妹魏妹妹。
妹妹今天的服裝出奇的素重,神色也很是緊張。李棄跟她出了警局,上了車,一路緊緊咬住牙關。他總算知道牢獄之災帶給人最大的磨練是什麼——它讓你腰酸背痛,而你卻必須表現硬漢的樣子不叫疼。
宛若人呢?他想問妹妹,然而妹妹不會知道,況且他自己心裡有數——宛若勢被苗家帶了回去。
只要她好好的,李棄心里許諾著。當然他必須問明妹妹怎麼會保了他出來,不過車一發動,妹妹便迫不及待嚷了起來。李棄莞爾,妹妹是個沉不住氣的女孩。
「表哥,我找你找得要死要活,差了幾個人到處打聽,好不容易向音樂學院的人問出來——他們說你挨了苗教授的告,我向警方問清楚原因,又巴巴趕到醫院去找苗教授談這件事。」
李棄臉上的笑意加深,他覺得有趣——可以想見妹妹是如何展現她訓練有素的社交才華,這點,想必得歸功於他母親對她的栽培。
「謝謝你,妹妹,」他輕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他這樣的反應,是不是符合他母親的標準,那就不得而知。
顯然沒有。因為妹妹仍然激動得很。
「辛苦?」她道。「我說好說歹,嘴皮子都說破了,苗教授他——不,還有苗太太、苗小姐!!他們才答應撤銷告訴,我從來……」她一頓,沒說下去,但李棄似乎知道她要說她從來沒有碰見過這麼難交際的對象。
不過李棄已經覺得很欣慰。「難為他們想得開。」他咕噥。
「你說什麼,表哥?」妹妹問。
「噢,沒有,我很謝謝你,」他又說,然後轉過去看她。「你說你一直在找我?什麼事這麼急?」
霎時,妹妹那強自鎮定的臉孔垮掉了,兩個面頰顫抖著,哽著聲音道:「小豪在戰艦上出事了,表姨……表姨整個人都崩潰了。」
說完,她放聲哭起來。
☆☆☆
起居室沒有亮燈,昏昏黑黑的,她獨坐在厚重的沙發椅上,她原是十分高佻的女人,現在她的身子彷彿萎縮了,那隻大沙發張開口,可以把她吞掉。
李棄靜靜走到她面前,藉著廊道的光審視她,不認得這憔悴衰老的女人。
「媽……」他輕聲喊。
她渾無反應。
有人躡腳快快自門外走過,可能是某一個傭人。這幢華宅整個死沉沉的,壓在龐大的灰黯之下。部長在戰艦上見習的獨子在爆炸的意外中喪生,送回來時屍骨不全,部長素來就有心臟的宿疾,當場便倒地暈厥,到現在還起不了病床,而女主人……
「媽,」他又喊道,慢慢在她跟前蹲下。
蘭沁略動了動,目光慢慢集中到李棄臉上,好半晌才嗄啞地出聲,「小豪?」
「我不是小豪——」李棄告訴她。「是李棄。」
「小豪,小豪,小——豪!」蘭沁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李棄將她拉住,她猛烈地扭動掙扎,失去了理智,李棄低喝,↑小豪已經死了,你叫不回他、安靜下來!」
她的身子一僵,面色變得慘白,開始瑟瑟發抖。他不愛她,她也從來沒受過他,但是他慢慢將她擁抱住。
她的身體還有一絲溫暖,李棄那遙遠、含糊的記憶出現一抹影子,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母親偶爾也有舒坦的心情,她抱過他,哼著兒歌,她身上有縷玫瑰香,她的胸懷也是溫暖的。
李棄覺得眼眶有點刺痛,可是他沒有放開母親。
她在他懷裡哭嚎,卻是乾哭,沒有眼淚。他不知道她對小豪的愛有多深,但小豪的摔死絕對是一大打擊,使她榮華富貴的人生變得不再那麼完美,這,才是她無法承受的。
李棄瞭解他的母親,因而同情她。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從頭到尾沒喊過一聲他的名字。
☆☆☆
「她會恢復的。」李棄說。
妹妹絞著雙手送他出來,他們走過花園,天空是陰涼的,滿園欲哭無淚的花色,不過它們依然會欣欣向榮。像他母親。
「我實在擔心死了。」妹妹抹著眼角說。
「她非常強悍,她不會容許任何狀況破壞她成功的生活。」
妹妹點點頭,吁了口氣,把李棄挽住。「表哥,幸好你來,表姨的情緒穩定多了謝謝你。」
李棄雙手插在褲袋裡,笑著搖頭。「不是我的功勞。」他掉頭看她。「我才要謝謝你,不是你的話,我現在還在坐監。」
「真不知道苗家的人怎麼想的,他們一口咬定你挾持了他們家的兒媳婦!」妹妹抱不平。
「我是。」
妹妹倒抽一口氣。「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望著種在園園那規規矩矩、死死板板的花草,嘀咕道:「我只是不能讓她死守在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身邊。」
「昏迷不醒……」妹妹拖長了聲音,然後問:「你是在說苗立凡嗎?」
「是他。」李棄回道。
「可是他人已經醒了。」
李棄忽感到一股寒意從背脊蠕蠕爬上來。
☆☆☆
傍晚,宛若把直嚷著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的立凡,推到醫院的中庭花園去透透氣。立凡的情況相當好,像睡了一覺醒來,只不過這個覺睡得過久,以至於還有點昏頭昏腦。
宛若對他頗感於心不安——她絕不後侮她與李棄的一切,然而對立凡卻不免覺得愧疚,因此噓寒問暖、遞茶遞巾,服侍得格外周到。
最後他說:「快別忙了,宛若,你也休息休息——來,坐到我身邊來。」
她挨著他身邊的石椅坐下來。
立凡一聲吁歎。「我真是害慘大家了,都怪我不小心,」他執起宛若的手。「你一定很失望吧?要不是我出車禍,現在我們正要搭飛機到日本度蜜月。」
他還沒把時差調整過來,一直以為這是隔天的事,殊不知自己已經在床上躺了將近兩個星期!
然而他的話卻讓宛若打哆嗦。她不能不想到立凡臥病的這段期間,她自己與李棄種種的糾纏和發展——原來世界已經兩樣了,宛若忽然覺得自己才是昏迷初醒的人!
「宛若?」
立凡一叫,宛若發現自己在發呆,她忙握住他的手說:「你能夠平安、康復,我就夠高興了,怎有失望的道理?」
立凡拍著她的手背,歎道:「你真是好女孩,宛若,你聰慧、漂亮、體貼,有時候我幾乎覺得自己不是那麼配得上你,我常常是那樣的……笨拙。」
「你不是笨拙,」宛若抗議道,把頭靠到他肩膀。「你老實厚道,你是個好人,立凡——你也會是個好丈夫。」
「好丈夫,」立凡喃喃道:「這個,我想我應該是做得來。」
站在一棵酒瓶椰下的李棄看紅了眼。
他費了好一番勁兒才找到他們,起初是不得其門,最後還是在護士小姐那兒下的功夫。他不能夠清楚聽見他們在談些什麼,然而觀其狀,顯然不會是讓他額手稱慶的內容。他繃住臉,恨不得斥喝——宛若這個小傻瓜在做什麼?她應該和那個男人保持距離,不該那麼親暱、那麼貼近,好像他們是一對夫妻,一對情侶……
李棄以控制住的步伐,向他們踱了過去。
一條黑影籠罩到宛若身上,抬頭見到竟是李棄——穿著黑白橫紋的上衣、黑絨布褲、漆皮靴子,一綹長髮被風掃到他帶點胡碴的下巴。從下往上看,他的面龐顯得稍小,眉目分明,越是俊秀了。
宛若幾乎跳起來,投入他懷裡,捧住他的臉吻他,問他警察有沒有為難他,問他別後的情況,問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著急迫切的想念,可是……即使立凡不在現場,李棄的臉色也太陰沉,目光也太尖銳。
她望著他,開了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藺小姐,」他帶著譏嘲味說。「我是不是該恭喜你——你的未婚夫平安無事的醒了呢?」
宛若沒辦法回答,立凡卻問道:「這位……?」李棄帶給他的震撼似乎不能和宛若的震撼比較,不過他很快記起這位人物。「是李先生吧?我的事你也知道?」他搔搔腦門赧然道:「真不好意思,這種事弄得人盡皆知。」
李棄微笑,「也不見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那天如果不是那部小汽車撞上你,就是我的機車撞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