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歐倩兮
宛若嚥了咽,搪塞道:「我沒事,我回來了——立凡呢?他醒了嗎?他情形怎麼樣?」
問到立凡,苗太太更是悲從中來。「人還是昏迷不醒,醫師說沒有變壞,可也沒有好轉呀。一早,又來把他推去,說要做電腦斷層——」
「我去看看。」宛若移身想走,一來實在憂慮立凡,二來也真怕麗姨追問她昨夜的行綜。
苗太太卻一把揪住宛若的手腕,好像怕她會像只小鳥飛走似的。「不必了,剛剛立芝回來過,說他們馬上回來,你留在這兒陪我。」
宛若想走走不了,挨在床邊兒,苗太太卻又語帶哽喳道:「宛若呀,你在咱們家這些年,我和你文遠伯伯一直把你當成自家孩子,對你,只怕比對自己的女兒還要心疼,我曾經向你文遠伯伯說過這女孩又懂事又貼心,改天出嫁了,我還真是捨不得!你和立凡決定婚事的時候,我可是滿心歡喜,能把你留在身邊,天天看著,天天關照,有什麼比這更讓我高興、更讓我安心的?對你父母,我也算是交代得過去了。」
宛若鼻酸,點頭應是。
苗太太一手仍緊抓宛若,用另一手抹眼角的淚。「誰知道立凡會出這種意外,他要是真沒有福氣,只能怪他自己,最怕就是把你給耽誤掉了——」
「不,麗姨——」
苗太太抬手制止她說話。「如今喜事變成了哀事,你文遠伯伯那身子你也知道,一急起來,血壓就竄高,人都支持不住。立芝那孩子又不爭氣,只知道哭,昨晚上哭哭啼啼找不到你,自己一個人不敢睡,鑽到我們房裡來——立凡倒下來,她還得要人照顧!而我,這副心臟就這麼不濟事,歪在這裡,這個家現在是亂成一團,麗姨唯恐是顧不到你,你人又單純,怕你在這節骨眼兒上出了岔錯,這會比立凡出事還教我心痛吶,宛若!」
一番話說得宛若羞慚心虛,萬箭攢心似的痛不過來,她抱住苗太太,趴在她身上哽咽道:「麗姨,麗姨,你別擔心我,我知道,我懂得,」事實上,經過了昨晚,她已經沒有把握她懂得什麼。「我在苗家長大,受苗家的關照,我一直把自己當成苗家人,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和你們在一起,盡心盡力,我不會逃避責任的」
如此堅定的保證,苗太太彷彿這才滿意,幽幽歎一口氣,撫著宛若的背道:「你聰明伶俐,這個家現在還真要靠你呢,你要是懂得,我可就放心了。」她這般順勢的,把責任交給了宛若。
宛若站到她自認該站的崗位上,絲毫沒有躊躇。
立凡推回了病房,醫師在他的腦部查不出明顯的傷害,他依然在他沉睡的世界裡,而苗太太索性就在他床邊,另搭起一張小病床——做悲傷的守候。就連立芝和苗教授也都寸步不離,他們展現出堅決而團結的家庭之愛,緊緊地廝守在一處。
然而這種全體動員的方式實在太沒有效率了,宛若卻無法讓他們瞭解輪番看護、輪番休息的意義。果然不出數日,這一家子就全累倒了。現在,宛若不單要照顧立凡,連同苗太太、苗教授和立芝三口人,全都得靠她張羅打點。
他們開始懂得要休息了,他們在立凡病房休息,對宛若發展出一種密切的關注,叮嚀她自己也別累著,然後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宛若發現她每回離開病房,必定被詢問要到哪裡?要做什麼?只要她走到超過三間病房口外的地方,立芝就跟著她,她打一通電話,立芝一定豎起耳朵傾聽,宛若知道立芝是要回去報告的。他們對她格外的叮嚀,殷殷的交代,百般都是為了她好——這種虎視耽耽的關心,給宛若帶來難以承受的壓力。
要命的還不止這個——她父母的那班老友,威教授、伊蓮娜等人都聞訊趕來探視,他們看了看病榻上昏迷的新郎,然後轉向隨侍一側的新娘,不住地搖頭歎息。表面上他們說了許多安慰和祝福的話,其實私下已把立凡認定是一場悲劇,沒有希望了,因而對宛若充滿了憐憫。宛若真想對他們大叫——她需要的是鼓舞和支持,不是這種同情!
苗家的親戚來時,連談話的氣氛都變了。在病房一角,他們絮絮誇獎立凡是個多麼優秀有人品的青年,和宛若又是多麼登對,話題於是轉到宛若身上,有意無意提到宛若這些年受到苗家多大的照料和眷顧,撫養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等等,那沒有說出口,然而意思相當明顯的下半截話是——苗家這麼大筆的恩情,宛若該懂得知恩圖報,如今這種事故之下,就看她怎麼表現!
這種時候,宛若總感到特別消沉落寞——她自認不需要被人家用這麼不信任的態度來提醒,她知道她該做的。她坐在床邊,握著立凡厚軟沒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來——只要他能好起來,做什麼她都願意。
可是立凡沒有好起來,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緊,她寧可相信這是一種關切,是苗家方式的關切,她應該習慣而且感激才對,不知為什麼她卻有種難堪、苦悶的感覺,像被塞進了一隻壓力鍋,在那裡煎著,熬著!
這天下午,宛若到護理站取冰塊,不知怎地沒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離開——事實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對二名親戚太太講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與一位學校來的同事在門邊交談,立芝則和阿超——或是達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聲私語。
宛若跨出房門,走超過三間病房的距離——沒有人喊住她,沒有人跟著她來。突然間,她體會到做一條漏網之魚的快樂,享受著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這樣繼續走,走過長廊,走下樓梯,走出醫院,走出這十二年的人生歷程——走向一個可以飛的未來。
她到了廊窗前,遙遠的青峰路是山裡銀灰的一線,看不見盡頭,也看不見坐落在盡頭的那幢百年古宅。她的心起了一陣牽痛,跌入一股強烈而哀愁的思念中。她一驚,從窗邊後退,急急回轉。那股情緒,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護理站取了冰塊回病房,還沒踅過轉角,就聽見房門口一陣喧鬧,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說:
「你們沒有權利不讓我見她!」
眾人七嘴八舌的攔阻和反駁,有人喊著叫警衛,護士奔過來調解。宛若整個人驚悸起來,背貼著牆,雙手變得和那包冰塊一樣冰涼,一顆心卻像跑馬似地在胸膛裡衝撞不已。
李棄仍在那頭堅持要見她,沸水似地激動。宛若想跑過去,又想躲起來。但是很快的她連自己做決定的機會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現在轉角,一發現她,立刻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蒼白緊張,猛對她搖頭。
「爸爸媽媽叫你不要理那瘋子!」
宛若被立芝緊緊抱住,然而她一直沒有動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對面光亮的瓷磚面上凍住了,只有李棄低抑的吼聲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個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脅,「叫警衛!叫警衛!把人攆走!」
李棄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來!」
她僵在轉角,一直到醫院的兩名警衛來把李棄架走,護士把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趕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醫院協調換房間。
從那時候開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苗家透過關係把立凡轉入門禁森嚴且不對外開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嚴密的保護,除了待在病房顧守立凡、足不出戶外,索性連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幫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暫時住到苗家一個親戚那兒,出入醫院皆由人護送,做得滴水不漏,絕不讓李棄有機會觸及宛若,再來干擾。
宛若一心記掛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轉機,此外的種種全顧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沒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說她認同苗家的做法。
她應該忘掉李棄,志掉曾與他有過的一切糾纏、溫存和撕痛。她像個女權運動者那樣堅決自信,準備把一個她從來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結果很快就發現她被打敗。
這天晚上九點多,親戚駕車載宛若回家,讓她可以好好洗個澡歇一歇,她已在醫院足足待了一個星期。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親戚把車駛人車庫,她連抬起頭來看看月彎兒的力氣都沒有。
一部車幽忽開到宛若身邊,她只知道有個人俐落地自駕駛座跳下車來,來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摀住嘴巴,推進車裡。
她聽見苗太太的表弟在車庫大叫,「喂,你做什麼?宛若!宛若……」
車門「砰」一聲關上,宛若還在那兒昏頭昏腦地掙扎,引擎吼一聲,車子立即呼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