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歐倩兮
宛若氣極,當胸把他狠狠一推,他沒有防備,身子一翻就跌下床。
她聽見他在床底下哼哼唧唧。「她老爸八成也教了她一招『小個子如何扳倒大個子』。」
他還有心情插科打諢!宛若把一隻枕頭擲到李棄臉上,祈禱它把他悶死。似乎有點效果了,他被那只肥胖的枕頭堵住聲息,躺在那兒,暫時沒有反應。屋裡頭忽然可怕地安靜下來,因而使她腦海裡的尖叫聲更是尖銳,更是響亮——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怎麼會?怎麼會?
宛若抓過另一隻枕頭壓住後腦,使自己陷入黑暗,於是又有了入夜的感覺,她重新作起昨夜那個夢,但是老天——那不是夢!
夜裡的琴聲,鋼琴上的激情,紅木大床上的旖旎,所有肌膚與肌膚的私語,男人與女人的纏綿,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冷鋒和熱浪兩個天氣系統同時在她體內運作,讓她的身體一半是熱,一半是冷,讓她想要臉紅,又想哭泣,讓她覺得快樂,又覺得痛苦。
宛若趴在那兒,不知道自己冷熱交替有多久,她怎麼也沒辦法解釋這樣一個「新婚之夜」是怎樣造成的!到這地步,她真正體認到李棄是個最最可怕的男人——他毀掉你,你還不願意殺了他!
「就算你想殺了我,你也得先起床才行。」李棄把她後腦的枕頭拿掉,他的頭從床底下冒上來,一雙眼睛靠在床邊瞅著她。倒像他真的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宛若牢牢把眼睛閉著,決定她永遠不要起床,不要面對爆炸過後的現實,不要面對——
立凡!她想到還躺在醫院可憐的立凡,還有文遠伯伯、麗姨和立芝——老天,他們怕不要急瘋了吧?
李棄在床邊窸窸窣窣地製造聲音,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拾起地上那件羞人答答的白綢衣,非常恩愛地挨到床邊說:
「我來幫你。」
宛若把被子裡在胸前,猛坐起來,伸手去爭奪她的底衣。「不必你好心——還給我!」
兩人都抓著白綢衣,都看見裙面上一縷芳魂似的隔夜血跡,宛若大大地一震,李棄卻肅靜了下來。陽光過了窗戶,照著兩個人面對面,反省似的,昨夜發生的事情,彷彿到這一刻才完全明白過來。
「宛若……」李棄緊著聲叫,放手讓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連喉嚨都變小了,聲音很細的說:「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馬上要走。」
這回,他曉得尊重她的意思。到了門口,他又停下來,回頭對她言道:
「我實在不能說我覺得後悔——就算你真把我殺了。」
房門第二度關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綢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她勉為其難地挪動身子,這一動,感覺到她那身子有種異樣的敏感嬌嬈,不再是從前單純的軀體了,是歷經過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觸和清醒,自己的意志決定。
她坐在凌亂的被褥上,羞紅著臉,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難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裝穿上了,從頭到尾不敢和鏡子打照面她知道只要一照鏡子,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她就走不出這個房間。
這個房間……火辣辣的感覺從小腹冒上來,現在,她連眼睛也不敢隨處瞄了,抓了頭紗,往門外衝去。
李棄靠在走廊的牆上,宛若從他面前跑過去被追似的,然後又跑回來,蕾絲手套依舊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領。
他立刻表明態度,「我會負責到底的。」
「閉嘴。」宛若說。「你馬上送我到醫院。」
她放開他,即往前走,李棄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頭指點。「不要走前面——我們從後頭走。」
走廊遠遠那頭,是道形跡可疑的暗樓梯,宛若觀了一眼,把李棄的手甩開。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讓他帶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別想再把我拐騙到別處去。」宛若嚴厲地瞪著他說,扭頭往廳堂的大樓梯去了。
李棄雙手一攤,認為自己已經盡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樓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欄杆雕花,有一道彎。宛若把頭紗夾在腋下,兩手提著花籃一般膨大的裙子,顫巍巍只顧下樓,到了彎處才赫然發現大廳擠了衣冠楚楚一群人,全都仰著頭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樓梯上的驢頭公主。
「我叫你走後門的嘛。」李棄在她背後低聲道,活該她不識好人心。
「他們是誰?」宛若咬牙問。
「今天李家祭祖,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親戚,誰是誰我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宛若還僵在那兒,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爺覺得糊塗了,吟吟哦哦問著左右,「今天是辦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婦呀?」
一個把臉塗抹得粉光脂艷的嬸婆級婦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沒聽說辦什麼喜事。」
「那上頭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爺務必要弄清楚。
眾人仔細打量了,都說新娘子很眼生沒見過,但是後頭那個高大的年輕人,有人眼尖認出來,挨過去交頭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嗎?蘭沁從前的那一個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國去了?幾時回來討老婆?看來又不像。」
「這我倒有聽說,」六老太爺瞇住眼睛想著。「大房這個後生放了洋,後來還做了太空人不是?」
這下眾人一致確定六老太爺已經老糊塗,忙把他攙扶到一邊去歇著。
「喂,」宛若壓低聲音對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開來了沒有?我買一張票。」眼前她只求能夠立地升空,離開現場,賊船她也上了。
李棄在咳嗽,但聽來更像笑聲,他湊到她的髮鬢邊說:「太空船沒有,不過摩西準備分開紅海了,你想走就跟上來吧。」
他擠過她身邊,卒先下樓。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褲口袋裡,另一手則瀟灑地朝大廳揮動,連聲笑喊:「華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屬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紀雖輕,卻是輩分極高,親戚群中有大半算來都是他的晚輩。這些上了年紀,在社會上又有點頭臉的,給他這麼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覺得索然無味,見他下樓一副要來六親相認的樣子,更是走避紛紛。他一個七十八歲的表弟行動略微遲緩了一些,被他摟住肩膀親親熱熱叫了聲「小表」,當著自己的兒孫面前,臉都綠了。
李棄果然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使得大廳人群自動裂開,讓出路來,宛若的視線固定在李棄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門廳。
李蘭沁獨自站在一架玉石鳳凰屏風後方,靜悄悄望著白己的兒子,內心驀然起了一陣牽痛,回憶刺著那兒。二十八年前,同樣有個高大軒昂的年輕人不回頭的走出那扇大門,她站在二樓花台看著他走,一雙手把藍釉欄杆抓得都要斷了,眼淚流了一臉。
是的,那時候的她還會流淚——她也認為她懂得愛。
愛上郭牧濤那年她才十九歲,剛從第一女中畢業,新燙了頭髮,穿起嬌紅的絲絨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圍繞在她身邊的闊少貴公子多得數不清,然而見到郭牧濤第一眼起,她眼裡再也看不進別人。
郭牧濤雖然出身書香世家,但傳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十分寒微,當時他亦只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裡一名小小的侍衛官。剛開始半年,蘭沁想盡辦法折騰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氣,沒有給過他一點好臉色,他始終無動於衷。
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濤開車送她回李宅。蘭沁在半路上故意將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車外,蠻橫地命令他冒雨去幫她拾回來。
牧濤一言不發下了車,頂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開了車門,一把將蘭沁拉下車,在雨霧迷濛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兩個人打得一身濕透,蘭沁在牧濤懷裡冷得直打顫,然而她終於明白——牧濤老早就愛上她了。
蘭沁瘋狂與牧濤相戀,卻嫌棄他的一切——他敗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傖的親戚,甚至是他那個從小訂了親、小家子氣的未婚妻。所幸這些不是不能夠整頓的,蘭沁對牧濤做了許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裡知道牧濤不是一個能被安排的男人;趙主席為人貪詐,他那裡的職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參謀一幫人,志不同道不合,他無法與之共事;重要場合裡他走避了,許多要人,他根本懶得去打交道。蘭沁白費了許多苦心,開始怪他是個沒有城府、不懂得經營前途的人,牧濤卻堅持他不願折腰,是有他的原則和作風。
他的確有原則、有作風——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對於他的未婚妻始終過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經在他最拮据的時候,默默拿出私蓄幫他墊補家計,在他分身乏術的期間,留在老家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對他從來沒有怨言過,始終癡心地等待著……蘭沁討厭再見到牧濤那種歉疚的神情,更討厭他的委絕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來,讓那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在李宅氣派的大廳瑟縮坐了一個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妝下樓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