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歐倩兮
真正使他沒法子喘息的,究竟還是約露。
當他的心口像供了一鍋子滾騰騰的熱油之際,她卻成了一尊大理石像,冰凍而蒼白,端坐在一方辦公桌後,維持一定的姿勢,任憑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燒化不了她。他上前去與她說話,她也是機械式的應答,音量固定在一定的頻率,視線只抬到他的下巴──謙遜、空洞,讓人發瘋。
她把自己藏進最深奧的那個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來,叫她活過來,讓她像以前那樣的向他挑釁,和他作戰。他寧可面對頑強而有生氣的她,因為那樣她才是活的─她卻好似對他失去了興趣般的沒有了鬥志。
惟則到底對她說了什麼?或者什麼都還沒說?惟剛巴望著約露瞭解整個來龍去脈,在他苦等不了的時候,便想把她拘來,對照個仔細,說個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會像惟則所說的,傷害到約露,他絕對不願意傷害約露,但是拖延時間,她受傷會更深……然而眼見惟則積極從事的,卻是公司。他與見飛隔閡太久,如今便像個入門者,一樣一樣重新來過。他是變了,參巡各個部門時,格外有種浪子回頭的恭謹鄭重,再不似過去生涯裡那種事事都是走馬看花。
那日惟則來到編輯部,大理石像似的約露居然與他相視而笑,他滿眼的笑花,直開到嘴角兩側,牽出笑紋,穿成了酒窩。而大理石像冰涼的面頰,也醺醺然泛出微暈的氣色。惟剛看著兩人對望的眸色,背上一陣子發麻;他堂兄肯定還把事情蒙在鼓裡,沒有對約露明說,否則就更恐怖──真正的噩夢,卻是在星期五那天降臨的;黑色的,不是來嚇人的,是來打擊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電話把惟剛從工廠緊急召回。「世代」
的主編靄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麵攤上兩本雜誌──一本是剛出爐,即將隆重發行的「世代」月刊,嶄新的畫頁還散發著香噴噴的油墨味兒,惟剛聞之心曠神怡。這本刊物是他近來唯一可堪開懷之物了。
靄明不待他開口,握拳捶著另一本雜誌,憤怒道:「這是本期的『新時風』,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時風」雜誌近年才掘起,偏重於時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剛評來,只屬中品罷了。「他們這一期的專輯和『世代』創刊號的主要內容幾乎一樣!」靄明一張黑裡俏的面孔幾乎泛灰了。
「怎麼可能?」惟剛驚道,抄起那雜誌飛快翻閱起來──一列探討兩岸政經風雲的文稿,洋洋灑灑佔了十八頁的篇幅,其圖文內容,幾乎完全脫胎於「世代」精心製作的創刊號主打專輯。
「他們剽竊了我們的圖稿,社長。」靄明咬牙道。
惟剛把「新時風」撂下,轉過身去,望著窗戶。前一刻,窗外還是九月辣辣的天光,一轉眼已經昏暗下來。肥大的雨點打在霧色的玻璃上,和著灰塵往下爬,爬成一隻大蜘蛛網,張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長久,覺得事事也像這張大蜘蛛網,層層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許無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卻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斃的懦夫。
他把牙關一咬,回過身來。
「靄明,下午召開編輯會議,」他吩咐,隨即拿起電話。
「施小姐,幫我聯絡章律師。」
***三天後,惟剛拖著憊重的步子,回到編輯部。
事後當天,他和同仁當下決定展開補救工作,抽掉遭盜用的部分,代以適當的儲備圖稿,重做專輯。編輯和美術組加足馬力趕工,更協調了打字和印刷廠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時間內趕出全新一本「世代」。社長的決心燃成大伙的士氣。
至於圖稿之所以流人對方手中,三天調查所得結果,對惟剛又是另一個震驚和打擊。出事後的編輯部,氣象嚴肅,惟剛在通過走道時,整個辦公室像座考場,人員個個埋首几案,沒一句聲張。他在黑壓壓的人頭中搜尋,多日不與他打照面的約露自己把頭抬了起來,和他對個正著──那兩顆黑眸,彷彿有一年他在九龍夜市古玩攤子見到的烏銀,熏著詭麗的暗色調子,暗香幽幽,像有一個秘密藏在那裡頭。
也許她真的藏有一個秘密。
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囑施小姐喚來約露。他不給自己有任何緩和的餘地,劈口便說:「我不知道妳和『新時風』有那麼一點關係,約露。」
約露愣了片刻才回道:「我……我在『新時風』做過一陣子編輯,後來母親住院,就辭了工作。」
「但是他們挺看重妳的,還繼續和妳聯絡。」
約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葉邊,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時風』的劉總編是打過幾回電話給我,不過就是聊聊,沒有特別的話題。」
「但是妳上個月還回了文津社一趟。」惟剛徐徐踱到約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動了一步。「那是一位當時頗照顧我的同事要慶生,他們很熱誠,一定要我回去熱鬧熱鬧。」約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剛為什麼對她有這番問話。他像在懷疑什麼,他的口吻還稱和氣,眼神卻那麼逼人。
他又踏前一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額頭切成四十五度,他的目光卻劃出直線,箭一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時風』盜用『世代』的圖稿,公司初步的調查發現,疑似咱們內部的員工偷了圖稿提供給對方,此人應該在文津社任職過。」
約露的面色一下變得青蒼。
「咱們編輯部的人員,據我所知,就只有妳在文津社待過,約露。」他的嗓音低得像電聲。「社長,你這是指我就是偷走圖稿那個人?」她啞聲問。
「妳知道圖稿收在保險箱,妳知道保險箱的密碼。」
惟剛的意思是很明顯了,約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記得那些號碼!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開保險箱!我為什麼要把圖稿偷給對方?我有什麼動機?」
「妳說呢?」惟剛的神色陰沉。「也許是妳對我心懷怨恨,妳對我憤憤不平,妳使一點小伎倆,把我三年來最得意、最重要的一件工作破壞棹,就算沒辦法全毀──但在它跨出第一步的時候扯它後腿,也夠痛快的了。」
約露的下唇開始抖索,無法抑制的抖索,顫成那樣,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一張青蒼的臉刷成了雪白。
這當兒,社長室的門像被一頭獅子猛地撲開來,惟則大步跨入,望了兩人一眼,目光停在約露慘白的臉上。他打起眉結,轉向堂弟。
「我聽過章律師和周主任的說法了,疑點還是很多,現在情況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頭指向特定的對象──」他看約露一眼。「恐怕是太武斷了。」
「在我看來,情況已經很明顯了。」惟剛回答。惟則不知道,惟剛的箭頭載滿了憤怒和挫折,惟剛的箭頭需要找個標的。
「外頭的人怎麼無的放矢,我管不著,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許這種情形存在。」最後那兩個句子,惟則特別的強調。他轉向約露,把她的肩頭攬住,放柔了聲調,「走吧,把妳的東西收一收,我送妳回家。」
「距下班還有兩個小時,」惟剛冷冷地說。他恨惟則對約露的溫存,他恨惟則每每總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來她沒有精神再工作了嗎?」惟則怒道:「我要她回家休息。」惟則或許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勢。
「雜誌社總還是我當家。」惟剛寧可端出無謂的架子,也不讓他堂兄就這樣把約露帶走。「而見飛最後是我當家。」惟則說得致命。
約露從麻木中醒來,像爐上的水開了似的轉為沸騰,一股倔氣冒上來;她不想夾在這兩個男人的針鋒相對中,她不想仰仗惟則的勢力佔什麼方便,更不想讓惟剛再冤屈她。她掙開惟則的手臂,凝白著臉轉向惟剛。
「社長,我請假兩個小時。」她顫聲說,然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兩座烽火台,煙騰騰地對峙。
「你這樣傷害她!」惟則咬牙道。
「我必須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這件事有關,你找錯人了。」惟則明顯的袒露,而他愈是袒護,惟剛的態度也愈變得強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彈劾的不是約露,而是他堂兄了。
「誰要有一點嫌疑,我都不會放過,」惟剛嚴聲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擊。」
「如果『世代』這麼不堪一擊,那麼不要也罷,見飛不在乎多這一本雜誌!」任何重話對惟剛說來,莫此為甚了。惟則重重摔上門走後,惟剛凝立在那兒,辦公室寂靜得彷彿不存這個世界上,但他卻聽得一陣陣的聲音,也許來白天花板,也許在牆的另一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處的角落──陰鷙地,堅銳地,壁虎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