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歐倩兮
惟剛在黑暗中掠過來,宛似保護地把她擁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點問題,我按了緊急鈕,不要害怕。」
不,不,約露害怕的不是電梯,而是他。他的語氣出奇溫柔,胸臆出奇暖和,濃烈的男性氣息直沁人約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戰慄,使得一切受想行識皆成了不由自主。她開始掙扎,不欲和這男子如此貼近,再對他產生任何感覺,她只想討厭他,憎恨他,永遠記住他的罪愆,永遠教他在她的恨海裡浮沉,不得超生。
約露的掙扎卻是徒然,他的擁抱像個詛咒,難以破解。她絕望地低呼,「放開我──我不害怕!」
他沒有鬆手,兀自喁喁說話,「我最討厭密閉的空間!可以就是怕吧……小時候我被關過──一間小儲藏室,沒有窗戶,到處長蜘蛛網和壁虎,我那時才五歲……」約露聽見他抖索地吸氣,一雙胳臂變得濕涼,像在冒汗。
約露一下不再扭動了──一個五歲大的男孩,被關在儲藏室,壁虎在牆上爬,或在頭頂桀桀地叫…約露又想到在策軒目睹的,惟剛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掙扎,她倚在惟剛的胸懷,彷拂在聆聽一個五歲孩童驚悸的心跳。任誰,任誰都會撫慰這樣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其實……沒那麼可怕,」她緩緩開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個世界,那麼一間密室會是一個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許久,彷彿認真在思考。
「妳說得有理,人的腦子可以把空間想得很大,」他終於徐徐吁出一口氣,如風拂過臉上,空氣流通,黑暗的電梯裡不再那麼窄迫吞人了。「梁小姐,妳懂得安慰人。」他把她擁近,下頷靠在她頭上,氣息在她的發間溫吐。他幽幽地,幽幽地,發自魂魄深處喚她名字,「約露……」
聽得這一聲呼喚,她的心跳也停了,脈動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彿必須停下,聽他說話。
「原諒我,」他說:「原諒我從前所做的錯……」
惟剛滿聲是懇切,是悲悔,約露聞言,忽然間覺得孱弱,心茫茫地閉上眼睛。他說的從前,已是人世的很遠了,然而姊姊的掌溫還留在約露的指上哪。
從來難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樣臨別依依地撫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約露閉上眼睛,依然歷歷感觸到姊姊的手那柔軟的肌理,那脈脈的溫度。
而今他求一個原諒,但是姊姊又在何處呢?她既不與姊姊同日生,又不與姊姊同日死,卻受了姊姊在世一生的愛寵,而她唯一能相還的,便只有為姊姊記住這男子的負心之恨,便只有牢牢蜷住拳頭,把姊姊死前的最後一縷溫柔,永遠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約露淚濕了兩腮。
「妳能。」惟剛捧住她雙頰,切切在她唇上請求,「原諒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諒我,約露,原諒我。」他一低頭,把她發顫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斷腸的拒絕和淚吞下。
他的唇溫潤地,他的嘴熱烈地,他將約露含著、吮著、廝摩著,她是無法動彈。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斷,也吻得悱惻;吻得跋扈,更吻得極端極端甜蜜。約露忘了一切,不知有處境,不知有時閒。她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委蛇投入他懷裡,似夢似醉的,迎合他的熱唇,吻向他的綿綿不絕。
就在這裡,就在這男人的懺悔和熱吻裡,約露的靈魂像一隻蛹般的破開來,恍惚一隻蝶,帶著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飛而去,幡然照見自己──卻依然被困,困在這座故障的黑電梯,困在惟剛牢籠一般的懷抱裡,是不能即也不能離。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無聲而且無望地吶喊,救救我,救救我呀!這許多年來,她豈是恨他,豈是怕他?──她原來竟是愛他!
***梅嘉可以對許多事漠不關心,但是對她想要的男人,卻不能不敏感。
惟剛起了變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讓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花腦筋的人,她從來不去理會他想些什麼,只要他應該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身邊,那就成了。惟剛是她最炫麗的裝飾,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面子──多少女人對他興致勃勃,可他對別的女人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麼,但是現在她覺察出他的變化,他是即便在她身邊,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種想要自由想瘋了的女人,也不是見了婚姻就像見了鬼一樣,她討厭孤單,她喜歡有窩──一個金窩銀窩──,而惟剛的疏遠渺遠,讓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計畫,只怕一轉眼她便失了掌握。
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軒,弄散了頭髮,斟了杯色澤陰鬱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絨沙發上,心事重重做垂淚狀。門是半開的,羅庸在外頭走來走去,視若無睹似的。但晚飯過後,方紹東便把她喊到書房去了。
梅嘉咬著頰肉暗笑──她就知道!
紹東坐在那張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側一張嵌了紋石的茶几,其上一盅熱茶,蒸騰著一股強烈的藥草味兒。梅嘉打賭,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內的細菌統統嗆死!「有什麼心事嗎,梅嘉?悶悶不樂的?」她一坐定,老人即問。
她沒作聲,醞釀著氣氛。
「梅嘉?」
她歎一口氣,幽怨道:「是惟剛……我為他擔心。」
「惟剛怎麼了?」老人瞠著鷹目質問。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討厭太師椅!
「惟剛這陣子脾氣特別躁,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重話,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婚事怎麼打算,他的嗓門一下大起來,說是伯伯在養身子,伯伯無心作主,他能有什麼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訴說著。「我曉得惟剛不是沒責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應過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辦了,他說不該讓我等他這麼久,可是一直拖到現在,『世代』下個月就要推出了,我們的婚事半點沒有著落,我知道他心裡過意不去,自己在乾著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覷著紹東,見他壓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嚴肅的臉上還盤桓了一層不悅之色。這副面相自然不怎麼可觀,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紹東的脾氣,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實,遭人物議,他禁不起旁人說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紹東已經在盤算了,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剛,她不就瞧出情況不對嗎?他望著那個叫梁約露的女人時,神魂就像出了竅,眼中再沒有別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剛不可。
「這種事他光是著急有什麼用?總要商量的!」果然,紹東暴躁地嘟嚷了。「他不敢拿這件事來煩伯伯。」梅嘉輕聲分辯。
「你們兩口子都討論過了,商量好了?」紹東沉吟著問。
梅嘉是他好友的遺孤,眼看著她在惟剛身邊跟進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剛對她似乎頗體恤,而這小妮子在紹東面前也表現得中規中矩,如果小倆口有意,那麼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就等伯伯拿主意,為我們訂個日子,」梅嘉垂著目光說:「惟剛自己是不敢主動提的,他那個人彆扭又好面子,您要開口問他,怕他還會推說沒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個好對策──讓他沒法子搪塞。」
紹東沒出聲,捧起藥湯,鎖住一雙濃眉,飲著,想著,神色分外嚴峻。梅嘉不敢去驚動他,但她素知紹東和惟剛一向不親,這對叔侄寧可在隔閡中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實實面對面,打開天窗說亮話,正是給她有設計局面的好機會。
***梅嘉巴望的喜訊,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對約露,竟又是一場劫數。
那日的電梯事故,歷時三十分鐘結束,公司的機工把他們安全帶出來,然而約露的人生已像是踩過地雷之後的天翻地覆,徹底變了樣。
連慕華都看出異狀,悄悄問約露是怎麼一回事,約露卻能面無神情看著她,答不出一句話。那天惟剛主持「風華」的編輯會議,約露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只消看他一眼,就要當場嚎啕大哭,追著問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問題!──我怎麼愛上了你?我怎麼愛上了你?
她愛了他多久?愛了他多長?這樣的錯誤是什麼時候鑄下的?她自以為恨他,不料卻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為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