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發燒新戀曲

第9頁 文 / 歐倩兮

    她拿不出那個錢,幾經考慮,改採一本內容尚好,但價格便宜許多的平裝字典。在時報廣場見一場名家座談的海報,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講中有她傾心的文人。她掛電話回家,母親和鄰居太太正聊著,她放了心,踅進演講會場。

    中型的會場幾乎座無虛席,約露在前兩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開了講,哲學教授妙語如珠,藝人夫婦唱作俱佳,把氣氛炒得極熱鬧。

    可惜的是,炙手可熱的作家臨時缺了席,蓋因某羈押土城的死刑犯,臨刑前最後一求,便是與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會一面,得其開示,死而無憾。作家為趕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談會上的眾生。

    但眾生為這婆娑世界的悲情與溫馨,響起一片感歎唏噓,不以為怪。

    「不過,」座談會主持人,語氣一改,洋洋樂道:「我們非常榮幸臨時請到風華雜誌的社長趕來助陣,加入座談,」他揚手朗聲道:「歡迎方惟剛先生!」

    眾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名高大軒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色寬大的石板色套裝,一手插在褲袋,一派優閒,一綹頭髮在額前亂著,使得他那副眉眼顯得格外瀟灑。會場起了陣小小騷動,全是女人。而約露,約露愣坐在那兒,身軀像手上的字典那麼僵硬。

    冤家路窄,間不容髮,倘若連週日下午聽場演講,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兩人落了海,也難保大浪不把他們打在一塊兒!

    約露看著他在掌聲中,氣態爽然上講台坐了下來,雙手交握在桌上,一雙俊目掃了全場一周,未語先笑。教所有人戰慄──或是只有她?她覺得心虛,依然是戰慄,在椅上坐不穩。「是哪本書上有這麼一句話──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他朗聲向台下發問,引來一陣回應。

    他頷首回道:「沒有錯,正是紅樓夢上的開場白,」他稍一停頓,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後再度發問:「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歲漸長之後,回顧年少情史,會不會多少有這樣的感慨?」

    台下紛紛點頭應合。

    他豁然一笑。「話說人不癡狂枉少年,不過只怕找我來談生命情史,會是乏善可陳──我的經驗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紙上談兵那一型的記錄,也可以包括在內。」此時,旁邊的夫妻檔幫腔戲謔了幾句,逗起一陣笑,而約露在無聲的吶喊──他居然能裝得這麼無辜,這麼純情!

    爾後,方惟剛時而聆聽,時而發言,時而支頷沉思,時而隨眾人發笑,而約露則根本聽不見別人在說些什麼,眼光像針織,在他的顏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煙黃的日記上是這麼記述的:……指尖拂過他青草似的濃眉,拂過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樑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動人,有的卻邪氣,但每一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戀,教人癡愛……「癡愛,往往演變成失控的個人行為,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台上方惟剛沉厚的聲音,竄入約露恍惚的意識裡。「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經常令人忘形,失去節制,失去均衡,」

    約露的心口下一把火在煎著,驚且怒的情緒。以霏的日記怎麼說?甜蜜和瘋狂,情願為他傾盡所有──我不後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切。

    以霏,妳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廂情願的付出,」他說得那麼斷然。「不但對方無法消受,更浪費了自己。」

    一點也沒錯!以霏浪費了自己,傷害了自己,約露內心嘶叫著,從座位霍然站了起來,她甚至斷送了生命!

    約露面色煞白地對台上的方惟剛怒目以視,現場連咳嗽聲都停止了,駭異的寂靜中,駭異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卻只看著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然後她把字典一抱,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座位,走出會場。

    惟剛兩道視線追到門口,然後她消失不見。他接上剛才的話題,繼續侃侃而談,自若的神色,在他臉上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

    當台上台下漸從錯愕中回復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心裡發生五級地震,在天旋地轉。他一眼就認出她──梁約露。驚駭也不足形容那一剎那的情緒反應。

    梁約露不只是梁約露。那眉目如畫的側臉,長髮半遮頰,隱約絕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歷史活過來,像──昔日那女孩又回來了。

    第四章

    總像人人都在為情所困。

    惟剛步出座談會場,長長吁了口氣。最是沒完沒了的,就數女人的感情問題。終場後,一批女聽眾又把他包圍,那些個天知道該怎麼辦的問題問得他滿頭包,三兩下就把福德坑填滿了。

    週日黃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佇立道旁,雙手插入褲裝,抬頭望天。雲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濕的灰,像一隻鋁鍋蓋好低好低的壓下來。

    一部焰紅的愛快羅密歐,流火一抹飆到他面前,車門敞開來,流香樸鼻。

    車上,一陣鶯燕此起彼落的喊著「方大哥」。他詫異地揚眉。

    「惟剛,上車呀!」梅嘉攀著方向盤,傾身喊他。

    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惟剛寧可一人清清靜靜走段路。他的腦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風。他此刻沒興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剛!」梅嘉尖著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歎了歎,側身上車。後座擠了三名女郎,靚妝麗服,笑臉迎人,紛紛向他問好。三女皆是梅嘉經常合作的模特兒。

    不等惟剛開口,梅嘉丟了一罐飲料到他腿上,說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剛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國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於他此時,怎麼都覺得文不對題。他把那罐黑啤酒擱到一邊,回頭向三女招呼。

    「剛剛我們還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說:「你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脖子以下,什麼也看不見。」說著,她不知想到什麼,捂嘴兀自笑著。

    「她們到底在問你什麼呀,方大哥?」另一人問。

    一些她們必須和最親近的人一起解決,卻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盤托出的問題。惟剛聳聳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種種疑難雜症嘍。」

    於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強人,一到感情關口,也總是六神無主,拿不出辦法!」

    這話引來迴響,幾個靚女七嘴八舌論起感情問題。惟剛寂然靜坐,望著窗外飛掠的街景,聽著眾女玲瓏的話語,心頭卻壓著一條長髮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關口上,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惟剛猝然心絞疼起來。不,她不是,她永遠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潔,敢愛敢恨,在感情的關口上,她沒有躊躇,不顧一切的,甚至於……梅嘉卻呵叱起來,「無聊!哪來這麼多感情問題?」她不耐煩談這些。感情的事,她沒有問題,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聽著,」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過是喚起車上乘客的注意。「我說時間還早,咱們到福華中庭喝咖啡,然後上羅浮宮吃法國菜,我請客,怎麼樣?」

    她說得爽氣大方,後座歡聲雷動。

    「梅嘉姊,晚會什麼時候開始?」一名女郎問。

    「八點,就在福華地下樓,飯後我們直接過去。」

    惟剛心生狐疑。「什麼晚會?」他掉頭問梅嘉。

    「設計師聯誼嘛,晚上你會看到巴黎來的那三個時裝設計新秀。」梅嘉回道。

    惟剛弓起眉峰。這晚會他是知道,但他沒說要去。午時自策軒出門,只講好梅嘉來接他,沒提別的節目。

    「妳們去吧,」他說:「我還得回公司。」

    「惟剛!」梅嘉叱道:「別掃興,說好一道去的。」

    他什麼也沒和她說好,當著人前,不便駁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辦。」

    「我不管!什麼事統統放下來。」梅嘉是孩子氣的口吻,大人的耍賴。

    平日惟剛的耐性算好,面對梅嘉也屢屢不厭其煩,但這個黃昏他卻感到異乎尋常的躁鬱,麥克風的回音和嘈雜的聲笑還在他頭顱內嗡嗡作響。他哪裡也不想去,甚至也懶得再說什麼。

    「我回見飛。妳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計程車走。」

    梅嘉當沒聽見,逕把車頭掉回仁愛路,往福華大飯店的方向疾馳而去。

    「梅嘉,」他的聲調下沉了。「妳就算把車開進福華,我照走不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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