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歐倩兮
約露沒來由地一陣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這可真像小說情節,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誕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說情節不會在見飛七樓嘎然而止,如果由她來安排,她會讓自己在大廳截下那個人,啐他滿頭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電梯,讓電梯一路墜下十八層地獄。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開來給約露看。她收回思緒,湊近去端詳。「是在巷口買的嗎?」才只一瞥,便嚷了起來。「羅斯福路?妳到羅斯福路去買蛋糕?」
她母親接著雙手,解說道:「巷口那家沒有布丁夾層的,以霏喜歡布丁夾層的。」「媽,」做女兒的一臉不以為然。「妳為什麼不提醒我,讓我從外面買回來呢?外頭又是風又是雨,一個大意,身體又鬧出毛病,很麻煩的。」
「看著今天精神還不錯,老在家坐著也挺悶的,這才出門,不礙事的。」約露歎口氣,瞄瞄璧鐘。「不早了,我換個衣服就去弄晚飯,吃過飯,我們再……」她喉裡一陣哽塞。「替以霏慶生。」
於是,約露淘米炊飯,清炒一把綠椰菜,母女倆就一鍋雞湯,簡單吃了晚飯。飯後,約露裝作性致勃勃問道:「我們在哪兒切蛋糕呀?」
她們決定還是到以霏的房間去。她們幫她插上三支臘燭。
燭光亮了,母女倆卻沉默下來,氣氛變得低沉。
約露陡地一跳,喊道:「我們不唱生日快樂歌了,以霏老說這條歌怪聒噪的。」以霏沒這麼說過。
約露代把臘燭吹了,頃刻即滅的燭光,飄出一抹煙白,約露心裡有點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份蛋糕,兩份擺在空位子前,看來更淒涼。
她吞一口蛋糕。「這布丁好香好甜,媽,妳這趟路算沒有白跑。」語氣是嫌誇張了些。月凌點點頭,神色卻有些恍惚,約露發現她是在傾聽後頭鄰家的喧嘩。那戶人家同樣有雙花樣年華的女兒,只要姊妹倆在家,總有鬥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話。哪家姊妹不是這樣?「哦對了,媽,告訴妳唷,」約露試圖引開母親的注意力。
「明天我還得到見飛,慕華有份資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幾天。」
她談到一些工作上的情況,碰上那人的事,絕口不提。實則母親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的。
末了,她手拈著叉子,看著母親。「妳一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
月凌回過神,搖搖頭,拍拍女兒的手,對她微微一笑,笑裡依然有著那抹去之不了的淒側,好像她這一生再也快樂不起來了似的。每見到母親這般的形容,約露就起淚意。從前的母親是那麼美麗和悅,和眼前這個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兩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愛女和丈夫後,昔日那位人生過得安逸滿足的梁師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擊的。
吃完蛋糕,約露又和母親聊了片刻,見她漸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約露把廚房和桌面收拾乾淨,回自己房間,在燈下默然凝視桌角一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舊照,畫面上的父親──在省中被喻為才子的梁老師,依稀一張爽朗的笑臉。約露的胸膛又被一隻手一把揪住。哦,為什麼她始終習慣不了這種悲痛的感覺?父親是個性情激昂的人,向來大喜大悲。賞心之餘,眉飛色舞;不平之餘,氣憤填膺,高興與不高興,比四季變化還要鮮明,這或許就是他喪女不到一年,即跟著撒手去了的緣故吧,約露閉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學課餘總愛找梁老師打球,年近五旬的他,換上球衣,和一群小伙子打成一片,滿場飛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後,他整個人變了。春天那個學期,他在課堂上教書,提到長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班學生嚇呆。
勉強上完那學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後,他鬱鬱以終。
至死都不知道即將大學畢業的愛女,何故突然自殺而死。
沒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記裡,像珠寶藏在珠寶盒裡。割腕之前,她一把火給燒掉,準備一起帶走似的。只讓約露在灰燼裡找到幾片殘頁和半張焦黃的相片,然而就憑這斷簡殘篇,約露便肯定有個人和姊姐死,脫離不了干係。
約露起身走到櫃前,推開底層抽屜,從什物中翻出一隻小糖果盒,捧回桌前。她慢慢啟了盒蓋──躺在盒底的那殘存的日記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葉子。她把相片挑出來,左半邊的畫面燒去了,只約略可見到姊姊立於中央的輪廓,相片的右半邊則仍完好,那年輕人的半身影像,黃暈暈的,還是清晰。
大學生的模樣,一雙有力的眼神,目不轉睛看著鏡頭,看著約露。
這麼多年,相片上這個陌生人,成了約露最憎恨,卻也最熟悉的人,數不清多少日子,她帶著滿腔烈火看著相片,看著他,在心裡譴責他,詛咒他,痛罵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細,如此熟悉,恍惚間覺得他是活的,會呼吸的。他回眸看她,那雙眼睛彷彿轉動了起來,那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見飛大樓看見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麼也沒想到會有親眼撞見這個人的一天,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一場追逐徒勞無功,她隨後被女警衛組長「護送」下樓,也只知道他是見飛新莊工廠的業務員,此外,一無所獲。
九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後,一行姊姊的手跡。
八年前,約露已經知道這姓方的男孩便是禍首,八年前,她也曾經想要找出此人,同樣一無所獲。
她扔下相片,把臉埋入手掌心,無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麼?指責?咒罵?這樣的復仇,未免太廉價。敢情她還能像那古代的俠女,衣袂飄飄,提劍去為親姊雪仇?八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飛煙滅,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尋得此人,得報此仇,破碎的家裡還能再回來什麼?
何況她沒有劍,只有母親。父親死前以驚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對她說:「照顧妳母親,否則爸爸不會原諒你!」
從那時起,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人。
約露猛地坐起來,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這個人,不想再見到他、再記得他、再讓他挑起記憶、再讓記憶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廚房,搜出一盒火柴,決心讓這張火里餘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頭,才剛觸了相片那麼一下,約露又狹然把火拿開,飢渴的小舌頭顫著,旋即死去。四周又是一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房間,相片又放回糖果盒,收入櫃裡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後的樣子毀了,她這麼告訴自己。
深宵時分,約露躺在床上,望著映在粉璧上間淒淒的目光,一遍遍重複──把今天忘了,把過去忘了,一切統統給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緬,不要再憤怒,不要再傷心。她下定了決心。
一個人的決心,有時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約露到見飛大樓,總算有了深刻的體認。
一進編輯部,就碰上總編慕華。
「約露,妳來得正好,」慕華挽住她的手道:「我們剛收到紐約最新一季的服裝資料,勞妳看看。」
三個月前,慕華找她為雜誌社編譯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雖然不是正式職份,每月萬把塊的稿酬,對家況也不無小補。
她在入口處一個位子落坐,審閱起那批資料,今夏預定推出的一系列粉領族服飾專輯,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風華」雜誌自轉型之後,摘下一般女性雜誌濃妝艷抹的面貌,轉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報導,外界評價極高。
據說這是現任社長的手筆。
「風華」有位才氣縱橫的年輕社長,約露早有所聞,她卻不知道一個人可以被愛戴崇拜成那個樣子。辦公室一干女職員,從他事業上的雄才大略到他當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襪子,都可以成為話題。好像在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們社長是天下一等的男子,外頭十個男人加起來,都及不上他的一根腳趾頭。
約露到見飛的次數有限,還沒機會見到這位顛倒眾生的人物,好奇心一直都在。她伏案兩個小時,完成一份大綱,然後到後頭去與慕華做點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見個身形高大,穿件鐵灰色翻駝毛領夾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門閒閒踱進來。在門側整理信件的工讀生,一個轉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雙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