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郎君魂

第31頁 文 / 歐倩兮

    閔敏在他身上靠了很久,後來輕輕一歎,「我要動筆了……」

    聽她一說:高騰雲慢慢把她肩頭移開,看著她。「你都準備好?」

    她點頭。「今天,我掌握到了最後的證據。」一切資料齊備。同行間也開始傳耳語,發這條新聞,是勢在必行。

    但是她神色有些悒悒不樂,言辭中也帶著猶豫,高騰雲隱隱有種感覺,好像她在最後的關頭,反而失去了原先有的積極。

    假使閔敏知道高騰雲的懷疑,她會承認的。回到家裡整頓心情,將她的筆記型電腦打開,坐了下來──在四周簇擁著她的,是連日辛苦所得的資料、文件、照片、訪談紀錄,所有確切的證據。

    她卻發現自己下不了手。這堆資料揭發了驚人的事實,使她都連連戰慄,她太清楚了,真相一公佈,會造什麼樣的震撼,什麼樣的結果──會有人,因此而被毀了。

    她在真相之前徘徊。頭一次明白,真相,也會使人痛苦。不知為什麼,一種「夢碎」的感覺這樣牽絆她。

    門鈴響時,閔敏很驚訝。高騰雲知道她在家裡寫稿,報社那邊,也報備過了。不該有人來打擾她重要的工作。

    門打開來,她一愣,完全沒有料想到。還是和和悅悅滿面推著笑,還是文質彬彬頎長的一身,邵天俊人在她跟前。

    「我馬上要出國了,就只有今天晚上有空,這頓飯,你一定一定要賞光,」他把她的手握住。「我們有許多事要談。」

    話說得何其殷切婉轉,閔敏望著他,半啟著嘴,要講的話卻講不出來。

    最後,她暗自歎了一下,她拒絕不了邵天俊。

    他也不讓她拒絕。

    高騰雲輾轉不安的形色,要避過青狼的注意,那不可能。他逼著他說。

    他只好說了。不說,是因為不想徒增無謂的煩惱;說了,是知道青狼情願承受憂慮,也不願被瞞著,在無知中安逸的度日。戰士有面對憂患的擔當。

    才聽到閔敏遭到脅迫一節,青狼洶洶跳起來,指著高騰雲質問:「這個時代的男人,已經沒有保護女人的責任了嗎?」

    這真教高騰雲啞巴吃黃連,青狼根本不知情,這個時代的女人有多麼難搞定,你自己巴巴的想保護她們,她們可不見得領情,昨天他不就碰了一鼻子灰?於是他改以向青狼分析,「現代女人追求獨立,追求自我表現,她們是很驕傲的,學習成長,也學習保護自己。」

    非常抱歉,青狼對於「一個女人的成長」這類探討課程,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赫赫地大步往外走。女人在外受威脅,而男人安坐在家中──謝天謝地,他不是生在這個丟臉的時代裡!「你要去哪兒?」高騰雲追著他問。

    他抬起頭,目光投往二條街外,報社旁邊那棟珊瑚紅的大廈。深宵,他常隔窗望著它,想著閔敏使空住在那上邊,總覺得她像個仙女。

    「閔姑娘需要有人保護。」青狼撂下這話,便往大街去。

    「閔敏她──」

    她是需要保護。下午在研究堂,閔敏把她所有的進展告訴他,被她挖出來的,不為人知的事實,連他聽了都震驚、都憤怒、也更擔心,他怕她會因為揭發事實而受到傷害。

    然而她堅決說她會完成這篇報導,雖然高騰雲感覺出來她的一股猶豫。

    「你不能去找她,她要工作!」

    「我不會吵她,我只守著她。」青狼毫不停步。

    如果他有本事穿過這二條街,順利抵達閔敏的住處,那算高騰雲敗給他!傍晚的下班時段,青狼走上街頭,飛發赤足,豹衣在身,霓虹燈下,他就像一頭剛出叢林的豹子那麼奪口──馬上他當選為最轟動的街頭新聞!汽車對他按喇叭,公車族的眼鏡掉了地,加上小學生興奮恐怖的尖叫聲,交通警察在這種時候最忙不過來,他們又要指揮交通,又要加入看熱鬧的陣容。

    「如果你非要出來不可,能不能請你緊跟著我走。」高騰雲認為自己可為青狼收點遮擋效果。

    一個帶孩子的太太走過時,對高騰雲說:「你弟弟的造型好炫!」

    高騰雲立刻對青狼改口:「能不能請你離我遠一點?」

    然而青狼自有他走在異域的一種超凡的勇氣和鎮定。數百年,原住民各有生活領域,再兇猛的部族也忌憚離開自己的狩獵區,只有布農族人敢於走出範圍,隻身出入他族的領地,單槍匹馬行走打獵。

    現在,青狼孤孤蕩蕩,走入這與他隔閡二百年時空的都市叢林,四面八荒都是可怕的陌生和騷動,但見他神態機警戒備,一步一步前進,絕不驚慌,他知道白己的目的,並且決心要到達。

    在他身上,高騰雲看到了祖先的膽量和氣魄,活生生所展現的布農魂!這是高騰雲一生受到最大的震撼。回想過往,他做為布農族的一份子,眼見族人的種種困境,內心憂鬱,抱著無力感過日子,始終拘囚在原處,何曾有踏出去的一步?如果古代的布農人能夠闖出局限,現代的布農人為什麼不能闖出困境?愣這半晌,青狼已經甩下他,自顧自行前去了。高騰雲此時起了不甘落後之心,立即追上去。

    卻在十字路口,青狼突然整個的僵住,高騰雲一見他神色,跟著大吃一驚。

    他沒看過如此劇烈扭曲的表情!青狼額上的筋脈一條一條的綻起,一雙眼珠子像要從眶裡暴裂出來,他在咬牙切齒,咬得整個人都在抽搐,失去控制。

    高騰雲大叫:「青狼,你怎麼──」

    那條古銅色胳臂抬起來,顫著、抖著,索索指向前方。十字路口一幅超大的電視牆,正播著新聞節目,接受訪問的政治人物,在暢談出國訪問的行程。

    只見青狼從齒縫裡迸出嘶聲:「宋──宋凌秀在此!」

    高騰雲霎時覺得他像墜入冰窟,身體一節節的凍上來。他艱難地昂頭,望著大螢幕裡侃侃而談的青年男子,耳邊聽著青狼一遍遍的嘶聲:宋凌秀在此……宋凌秀在此……二百年前因愛成恨的宋凌秀,二百年前花燭之夜,狠心毒害了真真的宋凌秀!他是青狼和高騰雲共同的仇敵,在現代他叫做邵天俊。

    一條情絲緊緊纏著仇緒,過了前世,茫茫昧昧來到今生,他們三人,竟又一步一步的牽扯在一起了。高騰雲感到昏眩,被這跨世離奇的糾纏驚得又是迷幻,又是悚然。

    他猛抓起青狼的手,說:「走,我們快去找閔敏!」

    從現在起,他不讓閔敏離開他的眼底一步!沒想到卻遲了,大廈管理員認出來,剛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閔小姐一起上車馳走的,可不就是邵議員嗎?高騰雲感覺腳心一陣陣發涼,胸腔死死地堵住了。閔敏和邵天俊出了門,她和邵天俊出了門。他依稀聽見下午閔敏對他說的話:「這篇報導要揭發的一個人──就是邵天俊。」

    他遏制不了,朝空一聲狂吼:「閔敏!」好像這樣可以喚她回來。

    她終於穿上這襲銀藍鑲條紋的裙裝了,雙肩鏤籃紗,珠光條紋隨長裙款款落下,有意無意的觸著足踝;她挑了那雙棗黑鏤花鞋子,纖巧的高跟,使她走出一種綽約的姿態來。

    也因此,邵天俊自然而然的扶著她、挽著她。她在眉上淡淡掃上顏色,出來時,邵天俊從沙發立起;倘若她是他的情人,他那種含笑凝看她的眼神,會教她心醉。不是情人也還是心醉。

    然而不一樣了,她對他的感覺,對他的印象,不可能再一樣了。閔敏又是一歎,一個晚上以來,這不知是她幾回歎息,連邵天俊都覺察到,抬眼看她。

    「你好像不太開懷。」他斟一點酒,在上好的水晶杯。

    他們在林木隱蔽的花園用餐。來的時候,餐桌都鋪陳好了,一座銀雕燭台也已燃亮,不過卻再也不見有人,都被支退了似的,看過去,屋裡一個花簾窗子昏昏的亮著,其餘一片黑,無人走動的跡象。

    邵天俊顯然安排過,要跟她獨處。

    這棟白石雙層別墅在近郊,他只有在進市區辦事,才會到此落腳。他手上的產業多,處處需要費心,但是一個企圖心強旺如他的男人,沒有止息的時候。多,還要更多,已成了一種習慣,一種性格。

    旁邊一張細腳跟小餐檯,銀蓋子打開來,準備的菜色是炭烤牛柳、梅汁鴨胸、燴猴頭茹和四色沙拉。閔敏吃得食不知味。

    「我知道你這幾天相當忙碌,」他啜著酒,眼睛在杯緣上看她。「據說,是在追查一件所謂的內幕。」

    閔敏瞅他一眼。他今晚的穿著很隨和,一件咖啡色手織毛衣,襯出他的書卷氣。對於這個人,從頭到尾給人一個美好觀感的,閔敏發現她還抱著點希望,這也是她今晚和他出來的原因。也許,他能給她幾個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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