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歐倩兮
這幽僻的軒館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閔正快要死了,他蒼瘦的臉漫著一層混濁之色,生機一點一點的在離開。
「真真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愛惜她……」他竭力做臨終的遺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兒,也不流淚,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殼子,跟你一樣,已經沒有生命力了,我沒辦法愛她,沒辦法留下她……」
「凌秀,你──說什麼──」只存一絲生氣的閔正一驚,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緞紅的袍子;而凌秀僅僅一撥,便撥下他的手,面無表情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凌秀──」閔正使了最後的勁嘶喊,生命的一線卻在這裡溘然斷了。
閔正死了,雙眼瞠在那裡──彷彿留下驚異,留下悔恨。
而凌秀雙眼所蘊的,是一種決裂,一種瘋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進了新房,差點把喜簾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還是不由得感到懼怕。
她為青狼的生死感到懼怕。
但是凌秀的舉止這時候卻顯得出奇的緩和,他什麼都沒說,踅到檀木桌前,用兩隻玲瓏的玉杯斟了灑,從從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溫存地喚一聲「娘子」。
「我們喝盅交杯酒。」他對她微笑。
那琥珀黃的酒汁輕輕漾著,杯底的紅彩牡丹花變得朦朦朧朧。他要她拿住酒,肘彎兒與她一勾,她怔著,杯緣湊在唇邊,他卻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數進入她嘴裡,火一般的流過咽喉。
真真嗆了起來,凌秀擁住她,迷離徜U,癡癡望著。
「我依舊記得初次見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書齋外,你靠在黃陶大魚缸上,逗那水裡的金魚玩耍,腕兒有串銀鈐子,叮叮噹噹地響,你梳著雙髻,還是個八、九歲的小丫頭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娶這姑娘為妻……」
說到這裡,凌秀伸手輕撫真真的粉頰,她卻在他的觸碰下戰慄。
「這麼多年的工夫,無論是與你相見或不相見,我都受著相思之苦,不管我人到哪裡、在做什麼,一顆心、整副腦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這種煎熬、這種苦,你明白嗎?你懂嗎?」
他搖起頭來,現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則你不會辜負我的一副心腸,多年的愛戀,你不會眼中無我,你不會去愛上那個番子!」他的話越說越激厲。
「難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價值是這麼的微賤?枉我對你的一片癡愛,濃情深意,你寧可愛那番子,不願愛我?真真,真真,你讓我好痛苦,好斷腸;是你,是你負了我,是你作踐我、糟蹋了我!」
他的樣子、他的嗓子都變了,雙眼睛織起紅絲,那臉泛著青,透出陰氣,嘶聲道:「我……我不能再愛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掙扎,他卻將她抱緊,輕輕「噢」了一聲,呢喃道:「你流血了……我來為?拭去。」
凌秀的手指撫過她嘴角,指上一抹鮮血。真真大驚,她的嘴角在淌著血水!凌秀只是含笑望著她。
「你心裡念念不忘青狼,對不對?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他笑了,臉扭曲著。「可以,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就在這旖旎的洞房,我親自去帶他來。」
凌秀猛把真真放開,起身往外走,在喜簾之前打住,回過頭。「不過,」
他慢幽幽說,「這是他死前見你的最後一面,也是你死前見他的最後一面;你呢,會拖得久一點,你喝下的那杯酒會讓你熬上一整夜。」
簾起又落下,真真撲上去叫,「凌秀──」她的身子卻猝然痙攣起來,撞在桌面上。
抖著、喘著,真真抬起頭,望見對面雕花銅鏡裡她自己的臉。血,從她的眼梢、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來。真真震駭得捧住臉,想要立起,然而一陣劇痛穿過她體內,倒下去時,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裡?夜風颯颯,周滾眉拉著馬,匿身在霞外居邊門的暗處,心急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網,滾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是死,但在凶險的人生局勢當中,滾眉最後選擇的,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條路。
趁凌秀成親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獄卒灌醉了,破門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聽真真被迫與凌秀完婚,竟似發狂一般,逼著滾眉帶他來到霞外居。
他發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帶出來!」
這一潛入,也有些時辰了。青狼呀,老兄,滾眉心底打著鼓,口裡喊苦,你人在哪裡?青狼人在烏黑的後埕,不意撞上個打燈籠的老婆子,她雖是滿臉震驚,喘吁吁的,卻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歡上的那個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淚。
「你來得好,快去帶了她走吧!她雖嫁了,怕也沒得日子活了。」
就靠這自稱羅嬤嬤的老婆子指引,青狼來到上房,紅光中四下淒清,真真一身美麗的衣裳,人倒在桌下,頭上的珠冠都滾掉了。
青狼大驚失色,忙將真真抱起,這一看,更加駭然──她面如薄紙,七孔流血,滿肩的刺繡花草,星星點點都濺了血,她的氣息只剩游絲般的一縷。
「真真!」
那錐心的喚叫,使她睜眼,她抓他的豹衣說:「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殺你……」
「那畜生把你怎麼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烏螺鈿的桌面上還落有猩紅色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來。「我帶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沒得救了。」她嬌小的身子又是一曲,大量濃血從口中冒出來。
他慌得為她拭血,熱淚卻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來。真真抖索著伸手去撫他的淚臉。
「不要傷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殺我,正好……成全了我,」這薄命的佳人忽對他綻出一笑,淒絕,而又美絕。「死前,能再見你一面,我……也無憾了。」
「真真,心愛的!」青狼抱著她慟哭。眼睜睜見心愛之人死,與英雄絕路沒有分別。他覺得他也要死在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陣強烈的痙攣,劇痛使她淒慘呻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傷D:「拿出你的刀來,送我走,別……別讓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燒痛,也燒模糊了,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黑,刀在他手裡猛顫,真真一聲聲痛苦地求著他……那把爬著百步蛇紋的刀在那片美麗的胸瞠刺下去,熱血飛濺到他臉上,與淚相溶,他聽到她用最溫柔的聲調說了最後一句話:「郎君,來生再會……」
現代閔敏噩夢,魘住了她。
夢境狂亂,她掙扎著,不能醒來。
她在風聲鶴唳之中。四野,是一陣又一陣悚人的戰嘯,她惶惶不安;身上,冒著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有個人橫?著她,要逃也不行,都駭僵了,望著那人的相樣。長的發,黑森的眼;他將一把刀舉起來,刀上歷歷繪著百步蛇紋。
真真……他一聲喚,她整個驚慄起來,忽然悲傷不能自己。一步步惶恐地向他走去,一步步看清楚他的面孔……深濃的一副眉眼,藏著一股傷心色,凜凜使人心痛。她想問為什麼?想伸手撫觸他憂鬱的眉心──他陡然揚起手來,手上不再是百步蛇紋的刀,是捲起來的一份報,掃向她的臉。
又是那股憤忽,那一條條凌厲的指責,句句都螫入她的心。
「你要做的是新聞記者,不是新聞技術員,做報導要有生命力,要有關懷面,也要有那麼一點人性──」
不!閔敏被她自己驚醒了,夢裡的那聲呼喊,嗡嗡的在耳朵裡響,她猛坐起來,粉綠的被子揪在胸口,頸子上一片汗。
她冷得直打顫,雖然房間裡溫暖馨香,絕沒有寒意。
是那夢的關係,她作的是什麼夢?夢的是什麼人?使她這樣子聳動心驚。
夢的前半段已經是曖昧不明瞭,她只記得一股子淒愴,現在回想,還留著心碎的感覺。
夢的後半段有一張臉……她的腦子繪出他的輪廓,那雕刻般英俊而深刻的五官,教人一看就不能忘的,一個男人──高騰雲。
閔敏整個地都想起來了,閉上眼睛,靠在楓木床頭板上,恨這個男人。
他在辦公室罵她還不夠,追到夢裡來,繼續討伐她。同事們安慰她,不要想太多,一件事情做得再好,都有人不滿意,記者寫稿得罪人,那是宇宙自然常態。
但是閔敏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這個宇宙自然常態。她是這個世界上懷有崇高理想那批人當中的一份子,如果你跟她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她爭得讓你的腦袋都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