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歐倩兮
持劍之人,兩眼通紅,滿血鬍髭,一臉的凶煞氣!若非他發聲,真真絕難認出他便是平日她那溫雅文俊的凌秀哥哥!在他身後,三面草叢都是嚴陣以待的弓箭手,所有箭頭都對準網中的青狼。真真驚呼:「凌秀哥哥!」
凌秀兩道目光射過來,迸著一種像是憤恨而痛怨的眼神,對著她而來,嚇她一跳,然而他轉瞬便喊:「真真別怕,凌秀替你把這番殺了,」他手一揮,下令:「放箭──」
「不!,」真真的尖叫喝住了弓箭手。「不要傷他!」
「真真,你受這番侮辱,為何護他?」凌秀厲聲問。
「他沒有侮辱我,」真真拚命搖頭。「他對我沒有一分一毫的傷害,如果沒有他,我不可能活著命上崖。」
真真愈是辯護,凌秀愈是盛怒。「這番大膽凶殘,殺知縣僕,劫知縣女,今日不殺此番,不能了結!」
哪知道真真竟向懸崖閃去,煞白著臉賭咒:「你真殺他,我便跳下這崖,粉身碎骨!」
這萬萬不是凌秀想得到、料想出的變化,他哮吼:「真真,你是瘋了不成?這樣護著這廝,究竟為什麼?」
那被羅在網中的青狼,從樹梢頭嘶著聲喊下來,「閔姑娘,顧你自己,別為我做傻事……」
凌秀見他兩人彼此相護,不禁又驚又怒又妒,揮劍朝青狼衝去,「索性我直接斬了你──」
真真哭著大叫,「秀哥哥,你逼我死矣!」
凌秀聞聲,手中長劍鏗一聲落地,忽然凝在那兒,心中茫茫,再也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了。緩緩抬頭望去,見真真在崖端飄蕩蕩、淚盈盈的那模樣,他內心絞起一陣劇痛。
難道她不知道他愛她嗎?她遭劫這三日,他神顛魂亂,憂急得如同要死去,他用盡了方法。在水仙巖抓回來那名哮天番身上,終於拷問出真真被劫的去向。那番死前猶自冷笑道:「你們抓不到青狼的,他的本事太高了。」
連通事周滾眉都擰著一雙手說:「青狼少年豪強,閔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凌秀赫然拔出長劍時,周滾眉倒退好幾步。「真真若死,我必將這番碎屍萬段,真真不死。我也耍將這番碎屍萬段!」
顧不得天候惡劣,調兵遣將,由一隊歸化的生番帶路,直上埋伏崖。一路咬牙切齒,誓殺青狼。
只是他作夢也想不到,崖上發現真真那時際,她人在那少年番人的懷抱裡,在她的唇下!不見她掙扎,不見她反抗,她竟像是心甘情願的由她擁吻。
那一?,凌秀原本滿副歡喜之心都碎了、散了,整個人像墜入噩夢中,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噩夢……此時,崖上刮起一道強風,凌秀從夢中醒來,入眼所見的還是真真臨崖那伶伶仃仃的身影兒,他聽見她一遍遍懇求:「放他走,凌秀哥哥,放他走……」
他心一緊,英雄的意氣皆消沉下去。罷了,罷了!「來人,把這番解下……」
「一見青狼掙出網羅,真真離了崖,一頭朝他奔去。才半途,凌秀橫出身來,攔腰將她抱住。緊套在臂彎間。
「閔姑娘──」青狼喊企圖強眼前的刀槍陣,然而刀光劍影隔著,只能聽見凌秀狠狠地發毒誓:「哮天番,你聽好了!從此刻起,你再敢接近真真一步,我定將你大卸八塊,再剁成肉醬餵了豬狗!」
真真也懼了,唯恐凌秀即時翻臉,急叫:「青狼,你快走,快走──」
她人被凌秀拘得死死的,不得解脫,等她好不容易探出頭來,險急的高崖上,已不見青狼的影子,卻從那荒渺渺的林菁深處,傳來悠遠的回聲。
「閔姑娘,你承諾我的事可要記得了……」
「青狼!」她微微應著,淒惻而堅決,我會,我會為你伸冤的……為哮天社伸冤,真真把它當做對青狼的誓言,念念不忘,暗暗著急,卻沒有實現的機會。原因是,歷經風波回到霞外居,進門卻見父親病沉沉的,情勢比以前還更嚴重了。
不問也知,自是為了她遭劫的意外,一急急壞了原就孱弱的身子骨。真真又是愧疚,又是憂心,守在病榻,寸步不敢離開。照料過幾日,才見得父親的病容漸漸轉出些好氣色來。
但是閔正畢竟因病不能視事,一切委由凌秀處理。凌秀接連幾天早出晚歸的忙著,真真心裡已有些懷疑;這日,園邸外忽然人馬喧騰,她讓老僕阿全去瞧是什麼光景。阿全興匆匆跑回來說:「北路討番的兵馬來到水沙連了,駐紮在詹爺的莊子外,這邊的班兵剛接到咱們宋大人的令,要過去會合呢。」
真真一聽,大驚失色,回到父親榻前,跪下來便哭。
閔正自病中睜開眼,問她話:「真真,你哭什麼?」
「爹,」她揪住錦褥一角泣訴:「哮天社番是冤枉的,詹福九奪番婦,構陷番人,爹,您要查清楚,為他們做主呀!」
閔正伸出手,微弱地把女兒握住。「你放心,爹會做主……等爹病好了,就替你和凌秀完婚;你娘……」他咳了一陣子,接下去,「你娘也高興得很呢……」
便這幾句話,說明了病人依然是神智昏沉,人事不知,真真好像兜頭淋了一盆冷水,對父親的滿腔希望都成了空。
「您說什麼,爹?」她悄聲問。「要替我和凌秀完婚?」
然而她爹閉了眼睛,又昏睡過去了。
真真覺得一陣涼意,漫上心頭。
直到二更天,凌秀才回到霞外居,折過四廊,要回自己的廂房,沒想到迴廊的風燈底下,真真立在那兒。
「真真,這時候你在這兒做什麼?」
夜裡風涼,她繫了件黑緞子披風,繡銀紅花朵,一張臉出奇的雪白,多半是人在風中受寒的緣故。
「凌秀哥哥,」她迎上來,開口便道:「我聽說討番的部隊來了。」
凌秀的臉色馬上沉下去,這些天,他的臉色都夠陰沉了!自下了埋伏崖,他便是這副神態,真真雖然仔細向他交代經過,越替青狼辯解,越使他變色,真真只得噤了口,該說的都沒說。
她一直在等機會,可是她還真怕見到他。她的凌秀哥哥像換了個人,一向總是溫悅的面目。寒得嚇人不說,他那雙眼神彷彿糾結著什麼複雜的心思,每當她覺察他拿那雙眼睛,不出一聲的盯著她時,總不由得心頭一驚……如今事況急迫,她不能不硬著頭皮來找他。討番之事,是他在負責。
然而凌秀卻無意和她討論,一句「你不必擔心這些」,便旋身走去。
真真急急跟著走,一方腦兒說:「那哮天社人是受了詹福九的陷害。福九殺番人,奪皮貨,強搶番婦,使得那番婦自盡,才激得哮天社人下山復仇,福九是始作俑者,錯不在哮天社!」
長篇大論,凌秀卻是恍若未聞,真真一急,伸於去牽他箭衣的袖子,他猝然反過身,一把將真真拉到胸前,他身上一股混合馬革風沙和強烈的男性氣味,衝入她鼻腔,一時使得她無法透氣。
他的臉幾乎要壓到地面上來了。「你為什麼如此關心哮天社?這些野番是生是死,你何必在意?莫非,你還真對那個叫做青狼的番小子,有著特別的感情?」他像咬著這些字句說話似的。
被凌秀這樣一質問,真真自己也驚動了!風雨巖窟的那三日,崖上的擁吻,那個英偉的少年番人有一種她可以強烈感受到的情意,她初開的情竇,她的一片芳心,竟不知在什麼時候,放在他身上……然而這樣的感情,真真不敢、不能、也不願承認,尤其在凌秀面前!她掙扎著,一面極力陳述:「那福九的暴行太令人齒冷,哮天社明明受了冤屈,青……青狼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官府要做的該是查明真相,秉公處理,倘若爹爹能夠視事,一定會主持正義,凌秀哥哥,你也不能例外呀!」
也不知是真真的道理打動了凌秀,還是她泫然的神情使他軟化,凌秀終於深深一呼吸,放開她,反翦雙手,轉向斑駁的紅攔干。
「哮天社怎麼受到冤屈──你說來我聽聽吧。」
這一說鉅鈿靡遺,真真將青狼所述一字不漏都告訴凌秀。她一臉充滿熱切的期盼,為哮天社主持公道的希望,現在都寄托在凌秀這裡了。
許久,不見凌秀反應,她在風燈一旁,只看到他半張臉,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那麼這件案子倒要重新考量了。」
真真一聽,喜動顏色;哮天社有雪冤的機會了!他這時掉過臉來看她。「但是現下哮天番四處流竄,很難找出他們,問明原由。」
真真立刻記起,在巖窟那時,青狼曾經向她提到族人的下落;趕快提供線索,「他說過他們全族都退到祖居地二個山頭後的溪底,露宿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