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歐倩兮
一片闐靜。
高騰雲內心的謎團滾得更大,他慢慢靠著池子蹲下,伸手去撩撥近看呈烏綠色的水面,一面自言自語:「難怪我這輩子會是這麼「無用」,看來,我的上輩子也好不到哪裡--」
驀然一隻手破水而出,一把揪住他的褲管,他喊都來不及,人便翻下水了。
高騰雲在水中掙扎得就像碰上了水怪,好不容易泅到池邊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斷了氣,怎麼喘都是空氣不足。睜開濕淋淋的眼睛,卻見到青狼人在對面的水中,兩臂攀著岸,好整以暇的瞟他,臉上卻一脈冷笑,還是鄙夷的表情。
「你的水底功夫不怎麼樣嘛。」
高騰雲憤然抹去滿臉水氣,最恨人家挑明了他是旱鴨子,在水裡像條蟲。
五歲那回溺過水之後,他就痛恨下水,但是,他幹嘛讓這傢伙知道!「打了這兩下,陸上、水中全不行,」那個自大狂搖著頭,嘖嘖連聲。
「我不懂你怎麼做個男人!」
高騰雲怒火中燒,嚷道:「真要打,我可以跟你打到天上去!」
從迴廊那端斜過來的光,照見青狼的面色忽然間泛白了。半天,他吶吶道:「在…你們這個時代,人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
高騰雲聞言,還真愣了一下,也只有青狼那種認真的程度,使他大笑起來。
「沒錯,」這下是他佔了上風,在這土包子面前簡直是得意非凡。「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已經在天上飛了。」
完全是在給高騰雲造勢,否則不會不倔不倚在這一刻天空恰好來一架飛機,青狼昂首,只見黑色的天際如天外來星,一個閃爍龐然的異物轟轟隆隆,朝他們當頭而來。他駭然跳出池子,半身匍匐在地,如臨大敵的喝道:「天外來的怪靈!」
高騰雲沒有比這時候更接受距他們的生活圈只有一公里,平常把他們擾得要瘋掉的飛機場。他忍住一肚子笑,慢條斯理爬出池子,忽然間得沒事做,整理起濕淋淋的衣服來了,口
吻也變得同樣的悠哉。
「那不是什麼怪靈,」他甩著一隻帶水的袖子,很無心的對準了青狼的頭臉。「那就是我們飛上天的工具──叫做飛機;基本上,除非它發生故障,朝你衝下來,否則它是無害的,你大可不必對它擺出一副作戰的姿勢。」
直到那可驚的鐵銀色大鳥由天頂越過去,青狼才吁了一口氣,放鬆全身的姿態。「飛機……」他喃喃道,緊盯住那遠去的光點不放,慢慢立起身子,充滿了驚懾與敬畏-這時代人已經可以在天上飛了,他們有一種叫做「飛機」
的用具,近看如巨鵬,遠看是星星!「巴奇靈沒有騙我,這是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時世……」
高騰雲一震。「巴奇靈?」這可不是個尋常的名字。
青狼依舊在觀星,口裡應道:「我們哮天部落的大巫師。就是他用法術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現在輪到高騰雲感到驚懾和敬畏,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公平。巴奇靈是二百年前布農族最偉大的巫師,具有通天化地的本領,留下許多傳奇,至今老一輩族人提到他,依然敬之如神……高騰雲瞪著青狼,這男子與他如出一轍的面貌,還是令他見之心驚,情也不能,不信也不能,不禁又顫然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青狼掉過頭,不耐煩的對他叱喝:「你這笨人,我說過多少次?我是你,前世的你,是巴奇靈用法術使我穿越時空,到了這裡的。」
高騰雲用力搖了搖頭,開始擔心自己這副長期被譽為絕頂的頭腦,已經有敗壞的現象,如果有,那麼一定要怪這個蠻裡蠻氣的、跑了二百年遠路專程來找碴的傢伙!儘管他是懷疑的多,肯定的少,他不能不問:「你穿越時空而來,目的是什麼?」
這一問,卻使得青狼霎時回過神──目的!他的目的!他掠過來,狠狠抓住高騰雲的手腕,急叫道:「真真人呢?她人在哪裡?快帶我去見她!」
這人手像鐵爪!高騰雲痛得牙齒都要掉下來,一怒,反射動作的揮給青狼一個左鉤拳。
「放手!否則別想我帶你去見任何人!」
青狼吃了一拳,陡然甩掉高騰雲的手,發出一聲奇怪的呼嘯,轉身便衝到廊下,去拔他那把插在柱上的刀。
顯然取了傢伙要回來和高騰雲拚命。
高騰雲心裡先冷了半截,把眼睛閉上──恨起巴奇靈來了。
看來大巫師巴奇靈根本是個老糊塗,放了青狼這渾小子來此,沒有一點種族興亡的責任心也就罷了,還盡要找人廝殺。
高騰雲還不及想好如何對應,青狼已是獵刀在手,洶洶奔了回來。高騰雲馬上往後踏,恨不能夠變出個法子,把這「番」打回一百年前,他應該乖乖待在那兒的世界去。
及至瞧見他的表情,高騰雲卻傻了眼──這小子手裡把持著武器,整張臉卻是眉開眼笑,一副喜不自勝之狀,前後像換了個人,哪裡是來找他廝殺的?「快,快,」青狼只管催促,一刻都按捺不了。「帶我去見她──去見真真!」
真真,無疑是個女人,一個男人提到女子時如此欣喜亢奮……現在高騰雲能夠做點揣測了。
他端詳青狼,沉著地說:「如果你是需要我幫忙,你總得先告訴我真真是什麼人。」
「啪」一聲,青狼手上的刀落了地,前一刻喜洋洋的臉孔瞬時喪失了血色。他衝過來,抓住高騰雲的衣領,然而這時再也沒有先前的勁道,他嘶吼著,教人看出來他的恐懼和無望。
「你少跟我裝傻,說你不知道真真!你知道,你一定知道,你應當跟她在一起的!」
高騰雲文風未動,看著眼前這張臉孔與他生得毫無二致,但是刻滿了絕望之色,不知怎地他生出一股同情心來,也因此,更要把話說清楚。
「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或者聽說過一個叫真真的女人。」
青狼彷彿再也站不穩,想把高騰雲推開,自己卻歪斜往後顛,重重倒坐在地面,濕發披在臉上,是不是英雄好漢都一樣,傷心到極處,再也止不住滾滾而下的熱淚。
高騰雲就像從鏡裡看著自己在落淚,扭曲了的一張臉,格外感到不忍卒睹。他深深蹙起眉頭,問道:「真真究竟是誰?」
冷風裡,青狼□啞了的聲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慘淒側。
「她是我的妻子。」
高騰雲的心一凝,忽然有種沉甸甸的感覺──他會聽到一個他寧可不要知道的故事。
然而青狼帶著他的命運,已經找上他了。
第二章
這年的天候有些反常,入秋了,卻一連幾個密雲不雨的日子,一股不祥的鬱沉,悶熱得教人發慌。
然而一大早,閔家小姐真真便忙不迭打發媽子丫頭,在後埕上醃漬菜蔬,有樹子、菜心、糜瓜幾色,先以鹽揉之,曬一天,再用石頭壓出苦汁。
她差人捧來小口大腹的紅陶土罐,醃菜置入罐裡,-一封口。如此不數日,就能食用了。
天熱,真真穿秋香色綾綢的裙衫,鑲織錦帶的袖口捲了起來,露出著了玉鐲子的一雙皓腕。膩發如雲,梳一個盤蛇髻,額前一排絞剪眉,因為出了香汗,微有些濕了,稀落在眉上,反更有幾分的嬌致。
忙完一段落,她這才抽出腋下水紅的絹子來拭臉。她一張臉生得十分纖楚,就是下頷過於細巧,顯得有點單薄相,但是眉眸娟麗,一管清瘦的秀鼻,朱唇小如苞瓣,一如她的母親,都是罕有的美人。
一旁,六旬的老媽子一壁?著腰,瞟真真一眼,嘴裡裹嘀嘀咕咕道:「也沒見過哪家官府小姐,沒事來操勞這些粗活兒。」
這老媽子姓羅,原是當年閔夫人的陪嫁,天生亢直,仗著自己在閔府有點來歷年資,很敢提著嗓子對主子說話。
真真素來與羅嬤嬤相親,不以為意,只含笑道:「還是特為爹醃製的,昨天伺候他用午膳,他忽然提到這個……」
爹自病後,始終飲食無味,昨天忽忽提起醃菜來,辭色間似乎很是渴念,真真一片孝心,隔日便領了下人,親手來醃製。
真真或算不上特別能幹,一些家務親自操持,大半是因為家道清簡,府中婢僕不多,又乏得力的親眷之故。
「說起?那個爹爹呀……」羅嬤嬤換換一副口氣,唏噓搖頭。「人家做官大魚大肉,他吃醃菜!他挺得住一身傲骨頭,可害苦了我家小姐。」說著,抬了藍布衫的寬大袖子拭起老淚來,不免有責怪之意。
羅嬤嬤常年為她家小姐抱屈──閔夫人是出身大家的中原才媛,色藝雙絕,為了愛才,下嫁當年的新科進士閔正。閔正有滿腹才情,為人又是溫存風雅,夫妻鶼鰈情深的,花間月下,詩詞唱和,委實是羨煞天下俗人的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