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郎君魂

第2頁 文 / 歐倩兮

    然而他未有不甘,只因他愛這孩子……此刻,巴奇靈渾身都在痛苦的顫抖,他想就此合了眼,嚥下生命最後的一口氣,結束他的一生。眼前曠朧,出現他那早年即已死去的妻兒的面孔,殷殷含笑,召喚著他……他幽微地吐出一口虛氣,閉了眼。

    巴奇靈!一聲彷彿來自雲外空曠迴盪的呼喊,驚動了徘徊在幽冥之境的魂魄,巴奇靈猛又睜眼──青狼!青狼在另一個人世尚需要他法力的護持,他不能,還不能,這僅存的一息,不能讓它斷,一斷,青狼就會流落於茫茫的時空,魂飛魄散,消失於無形。

    顫著,抽搐著,但是巴奇靈傾盡微薄的生命力,爬向空地上的箐火。守著火,苟延殘喘,守著那火。

    青狼在狂喊。

    然而驚雷駭電中,連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覺得整個人如在滾滾的漩渦裡翻騰。天旋地轉,白的光、青的霓上下交迸,他的四肢百骸都要崩裂開來。霍然間,一道猛烈的氣流勃然大怒,將他擲入一片曠黑之中。

    他重重摔下,死了過去。

    他知道他死了過去──意識、呼吸、力氣全不存在。

    一切重新回到寂靜裡。天地還在嗎?那個隱隱約約「咻咻」響著的聲音……是什麼?許久許久之後,青狼才發現,那是他的喘息。他沒有死,他只是像一隻從半空掉下來的飛鼠,摔昏了頭,極不英勇的趴在地上。

    青狼極力撐起身子,昏沉沉、戰兢兢地站了起來。

    四週一片林影,一如他來的那個山野。這,便是巴奇靈所說的那個人世嗎?與他死別了的。他那心愛的女人,就活在這個地方嗎?一顆心突突跳動起來,搖晃著走了幾步,一抬頭,赫然看見黑暗中的遠處無比光明,像有千萬支火炬同時燒亮一般──那是祖父曾對他描述過的,漢人繁華的京城?人夜亦如白晝一般!由是越發的緊張,步履越發的慎重。片刻後,青狼發現他所在是一座偌大的花園,遠遠那頭卻是一片怪異龐然的建築,像座山頭那麼高,卻與他見過的漢人屋宇沒一處相似。

    不見飛簷,不見雕牆,整個地像個方的泥盒子,巨巍巍倒覆在那裡,密密麻麻的格子窗,有明也有暗,竟似個莫大的牢籠一般。青狼不覺感到有些森然──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他欲相尋的人兒又在何處?忽見著連接那建築的有一條長廊,直伸入花園,廊下一道人影,撫柱而立。

    青狼的胸口驀地滾熱起來,心喜若狂。

    是她!巴奇靈沒有騙他,究竟讓他與死去的心上人重逢相見。

    沒有多一分細想,他拔足便往廊下奔去。近了,一雙鋒利像鷹隼的黑睛,在隱微的光下把那人看仔細了,卻因而倒走了寸步。

    這不是他生死難忘的女子;這是個男人,倚著柱,滿面都是淚痕!就算最兇惡的豹與熊攔在青狼面前,也不能教他有一絲絲發抖,可是現在他卻整副身子都在劇顫,他只能,就只能,瞠眼望著那男人──他與青狼一般,有著異乎尋常高拔的身量,五官截然分明,濃眉,直鼻,堅峻的下巴,同樣與青狼毫無二致。他是他,巴奇靈所說的,來世的他!青狼一心想見的唯有心愛的女人,全無絲毫心理準備一來就撞上「他自己」,當下見此人身影淒清,獨立在廊下垂淚,心頭又是驚又是疑、又是急又是懼,一時間,完全不知舉措。

    他為什麼在這裡淚流滿面?為什麼沒有把心愛的女人帶在身邊?為什麼不是與她相守著──像巴奇靈說的那樣!難道,難道說在這個時世裡,他還是失去了她,他還是無緣無分與她廝守?而終究只能躲在一處,懦弱而又無助的流淚,就像青狼不吃不喝坐在斷崖一樣?青狼再禁不起這樣的絕望,急怒攻心,伸手就將懸在腰際一把尖刀拔出,「咻」地朝廊下擲去,要結束這無用的男人一條命。

    無中生有的一把刀飛過高騰雲的鬢角,倏地插入廊柱,距他的臉幾乎只有一發之隔。他吃了-驚,翻過身來,依舊有著天生獵人的靈敏和矯健。

    「什麼人?」他喝問。

    暗地裡草坪出現一個人形,那影子看來熟悉得讓高騰雲覺得怪異,凝目一看──他不禁駭然失色。

    那是個年輕人,長相獷悍,蓄一肩長髮,披著豹皮衣,系黑布褲,胸瞠袒露,佩了一串狼牙,赤足立在那兒。可以看出,他在咬牙切齒,一臉悲憤像整個世界的不幸都壓在他身上,而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與唇,乃至於他從頭到腳全般的形像──都與高騰雲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高騰雲完全不怪自己失去冷靜──任何人在見到一個和自己長得如出一轍的……不管那是鬼,還是妖怪,能夠不失去冷靜的,那只有瞎子才辦得到!「你究竟是什麼人?」他甚至於不能控制他戰慄的嗓子。

    「我是你──」這鬼魅一般的年輕人厲聲道:「我是前世的你。」

    第一章

    高騰雲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一定會出現。

    高騰雲一向是個冷靜沉著的男人。十歲那年他就已經接受過考驗──老天安排讓他放學回家的時候,親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雙雙暴斃在屋裡的一幕。所有人稱讚這個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現出來的堅強和自持,或許這樣,他們才不必過度賠上自己的同情。從此以後,堅強和自持成了高騰雲的人生態度。

    他偽裝得太好,以至於內在那一個「他」,那個憂悒、失落、無助的「他」,從來沒有冒頭的機會。高騰雲不讓「他」出現,以為能夠牢牢壓制住「他」。

    其實高騰雲不是不明白,他早晚會崩潰。事實上,這個世界如果持續不美好下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有崩潰的一天。

    高騰雲的問題在於,他崩潰的日期似乎來得早了點──就在今天。

    事情從一份掉在地上的報紙開始。

    這天下午,他剛殺掉一個人,身上斑斑點點染著那人的血漬,一把銀光霍霍的小刀居然還在手上。

    通常,做完這份工作,他是不會把工具還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沒有感到心情沉重的必要。干他們這一行,如果不習慣兒到死人,那表示他還不上道,是個菜鳥。的確,二十八歲,在這一行仍舊被視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緒怎會陷得這麼低。走過白森森的長廊,入鼻儘是死的、病的。充滿憂患的氣味。一個老頭子歪在靠牆的廊椅上,衝著他叫:「喂,你踩著了我的報紙!」

    他腳步一頓,就頓在那張報紙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標題,射入他的眼簾,其下一行。字體較小,卻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沒錯,加了個問號,然而下標題的人,難道沒有指控的意味?高騰雲感覺週身起了一陣奇異的刺痛感,慢慢俯下身,拾起那張報紙。

    老頭子越發叫囂起來:「做什麼?這是我的報紙!」有一種人,對於不值得爭的東西,特別爭得厲害,由於他生命裡的寒傖。

    高騰雲徐徐轉過去,看著老頭說:「你要我拿出十五元買下它嗎?」

    高騰雲有一點不自知,正因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間總是帶一股峻色,加上他黝黑的膚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偉岸,他恆常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這老頭似乎到此刻才對他有新的發現──他身上的血跡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那更忽視不了。老頭子嚥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識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報紙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的。「這年頭,總有人比我更倒楣。」老頭子喃咕著,歪歪斜斜的,就像這輩子歷經的人生路,走了。

    高騰雲一雙眉結得緊緊的,在意的不是那老頭,是那張報紙。他就著窗下的光讀那篇報導,由於是夕陽餘暉,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紅。

    果然是洋洋灑灑的一篇報導──經濟勢力向山地侵略,人們只有近利,沒有遠見,濫墾濫伐,種茶種果,兼之山葵檳榔。森林被侵蝕掉了,於是大地反撲了,半個月前的一場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條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條人命。

    高騰雲手上的那把刀,現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樣。他幾可感覺到,酸腥的血,由他的傷口,新的傷口,舊的傷口,一點一點地淌下來。

    抬起頭,望出去拱型的長窗,一條街外的報社大樓正對著他──這素以自矜,歷史最久,言論最公正的報社,每天把事實真相告訴社會大眾……他碩長的手把那張報紙一擰,舉大步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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