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文 / 歐倩兮
他來到泥地屋子,蜇過鋪地的草蓆子,蜇過樟木條大桌,在木格子架前停了下來。
依舊是那些個看似凌亂,卻是極有次序的破磁、陶片,漢唐明清,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仙人的袖子,瓜蒂,麒麟……
那少女是怎麼說的?
即使是殘缺之物,也有殘缺的美。
他一格一格的看過去,架子最後邊卻是一隻完好的灰釉陶,薄薄的一層飛塵——
一個月前從新窯裡燒出來,就在他要打碎它之際,被那少女擋了下來。
她要他留下它,她要他看出它的意義。
一尊不完美的陶瓶,悄然立在那兒,鐵舟作夢似的看著它。他是打造它的人,面地失敗的作品,他該如何去思想、去觀照,給予它意義?
有瑕疵的線條、有瑕疵的質地,在在都顯露他當時形塑它的手法,那或許是無心的,或許是力有未逮,但,也或許是明明有意……難道說,失敗之作的價值,就在於它代表著他,他打造它的歷程,他在這個歷程中顯現的心思與力量,難道,它最大的意義就在於——它是他?
鐵舟站在那兒想著,神情恍愁,定定的,如靜淵一般。
不知多久,忽然,由他身後輕輕傳來一句話,「你知道我喜歡它什麼嗎?」
鐵舟的心胸猛地動了動,雖然沒有回頭,但他曉得那可愛的聲音是何人的;他也沒有應答,一心聆聽下文。
「我喜歡它……站得穩穩的樣子。」那聲音如是說。
是雪關,她來了,在遠離之前,她告別般的回到三澤大宅,穿過松林,來到這裡。
鐵舟重新去審看那尊陶瓶,這時候,彷彿才發覺到它所處是一個凹凸不平的木條架子,端詳它的姿態,他顯得有點驕傲,也有點欠自信,然而,他點頭同意了,「可不是,它站得穩穩的。」
長窗上的陽光穿進來,那灰釉陶於清爍的陽光下,有一種素樸的光輝。雪關走到鐵舟的身邊來,兩人一起看著架上的灰釉陶,靜靜的沒有說話。
久了,鐵舟忽然覺得心有點痛痛的,他不想看陶了,他想看雪關——好一陣子他一直沒看到她,他們一直沒有見面。意外之後,忙於善後收拾,他一度暗暗為雪關擔心過,她在麗子的牌位前供花時淚流滿面,然而,她能自己拭乾眼淚,自己做好整理,回飯店待下來。她以自己的力量平定自己。
在完全知曉了過去的種種,這女孩並不怨尤,也沒有質疑,不知道是怎樣一顆清真、溫柔的心,她釐清一切,並諒解了一切,就這樣,鐵舟曉得這少女比他還要有能力,而且有勇氣。
他愛她,卻不知從何得到她那種勇氣。
而今,她要走了,他只能讓她走。
「你……準備回台灣了?」
雪關「恩」的輕應一聲,把一隻綠皮小行李箱擱在地上,然後,繞過鐵舟身邊,走到架子前面,她穿著素淨的條紋綴搾漿草白色小洋裝,轉過身來面對他,那臉上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文靜表情,鐵舟覺得他心裡的痛感更甚。
她嘗試地問:「我可以把這只陶瓶帶走嗎?」
他一時沒作答,望了她半晌,問:「你喜歡它,只是因為它站得穩?」
女孩慢慢搖頭,明麗的一對眸子看著他,「不是的我——喜歡它,是因為它代表你。」
過度受到震動了,鐵舟的臉色剎那間凝滯下來,他的眼神變得深暗,雙唇抿得緊緊的,他像是個被冒犯的人——僅僅是前一刻他對自己才有的領悟,這女孩知道,甚至於比他更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他的內心是如何這般的被她闖進去,被她一一的碰觸、一一的捕捉住!
雪關感受到了,他的表情變了、氣氛變了,他會怎樣她不知道,不過,她很有決心,掉身過去,踮起腳尖從架上把她要的灰釉陶抱下來,再度轉過身來,她看著他,心裡忽然起了害怕,然而對於他,她明白她得要很勇敢、很勇敢才行。
「我還有一個請求——」她對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柔,但是清清楚楚的。「我可以把做這只陶瓶的人也一起帶走嗎?」
沒有回答,泥地屋子裡靜得可以。那少女和那黑暗的男人站在那兒,你對著我,我對著你,都是僵持般的姿態,固執的、倔然的,宛如各有各的執拗,都無法鬆懈。
因為聆聽到的是那沉重的安靜,雪關覺得她的耳朵都痛了起來,她瞧不見自己的臉,否則,她會見著她臉上的絕望之色,她竭力地想再說話,可是似乎沒有半句話可說。終於,不知道能夠再做什麼,她慢慢垂下了頭,小綠皮箱的影子在她對邊,她移過去,拎起箱子。
鐵舟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他的臉始終朝著一個方向,所以,後來他只能聽著雪關的腳步聲,聽著她往外走,輕得令人心疼的腳步聲走向了門口,走了出去。
然後,鐵舟才發覺到自己並不是文風不動的,他在顫抖,他的一雙手尤其顫得厲害,彷彿它們應該抓住什麼而沒有抓住,那股空蕩蕩的感覺從十個指尖竄過胳臂,襲擊他的心,他的心空洞得讓他痛苦地喘息起來,有些直覺凌亂地閃過他腦中,他還未能分辨,人已經一躍而起——
鐵舟奔出泥地屋子,奔過松林,松下一地的碧針,奔過松根州生的崎嶇地表,在松與杉幽然交錯的地帶,陽光下的明與暗在風裡、葉裡閃爍——或者,閃爍的是他眼底的淚?
「雪關——」
走在前方那女孩悠悠的回過身,手上的綠皮箱子掉在爬滿松根的地面,她連同她懷裡的灰陶瓶被鐵舟張開來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他的臉抵在她的秀髮上。
啊!是的,果然是淚,否則,他的兩眼不會這麼灼痛、他的鼻腔不會這麼堵塞、他的嗓子不會這麼沙啞……
「為什麼?為什麼?我……我只是一個失敗者,我不值得,」鐵舟用力哽咽著,滿喉嚨都在顫抖,「你母親、你麗姨……我對不起她們……」
是呵!像他這樣一個人,這滄桑痛楚的半生,牽纏著兩個女人的愛與死亡,兩個都會是壓在他與這女孩心版上的陰影,他不能夠奢望可以將這片陰影從生命裡揮除掉,他不能夠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去過有價值的人生……他更不能、不敢相信,雪關是看重他,而且願意接受他的。
然而,雪關掙起頭來看他—她說:「不,你是一個人,就好比這只陶瓶一樣——
努力的站穩著,努力的做著自己,即使不完美,仍然器字非凡。」她那青春秀朗的臉龐透出一股堅定、明晰的神態,忽然使她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熟感。
說下去,她的語調裡雖帶上了絲絲的悲傷,卻更顯得堅定而婉轉,「你沒有對不起我母親和麗姨——我知道,你為所發生的不幸感到痛苦、感到自責,如果可以避免這一切,你就絕不會讓它們發生,因為,你不會拋棄你的良知和感情。」
「可是……」他垂首,亂亂的髮絲底下藏著憂鬱的眉眼。「這一切,也許我該盡力地去扭轉它……」
「也許,這是誰都沒有辦法扭轉的;也許,不幸是一種選擇,連選擇不幸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扭轉……」
啊!雪關清楚地記得麗姨說過的話,她對櫻花的形容——花開花落,自有意志,它們選擇自己的命運,哪怕是幻滅……這對於麗子自己,甚至是她母親,豈不是最好的說明了?
鐵舟呆了許久,雪關一番話有如溫柔的波浪在他的心胸起伏,一陣一陣的撫慰著他。然後,他屏住了氣問:「你忘得了……你母親,還有,你麗姨?」
「我不忘記她們,但是,我讓她們遠離。」
雪關眸底閃著淚光,用空出來的一隻手將鐵舟攔腰摟著,她輕輕地貼在他身上,吸嗅他溫暖的氣息,心裡有的是一種絕對的恬然喜悅。是的是的,她讓一切都遠離了,悲哀與不幸,她的母親、她的繼母……與他在一起,她排除了所有那些籐葛,忘卻一切,獨獨留下她與他,獨有自己對於鐵舟那純淨、無瑕的感情。
鐵舟開始慢慢的呼吸,順暢的呼吸,感覺像是一百年來第一次能夠這樣真正的吸進空氣,吐出空氣!他一顆忐忑不寧的心,到這一刻終於踏實了,多年曠冷晃蕩的生命,終於在這女孩身上,尋獲了最終的定點。
是的,他願意,他願意讓這少女將他帶走,帶回台灣、帶到海角、帶到天涯、帶到生命那個最滿足、最恬美的境地。
「帶我走吧!心愛的,帶我走!」他呢喃、輕歎,「天啊!雪關,整個世界只有你有這力量能夠安頓好一隻不完美的陶瓶和一個不完美的男人!」
他擁抱她,也讓她擁抱,將那只陶瓶緊扣在兩人的胸臆之間。喜悅的眼淚滾落下來,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