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歐倩兮
𨪜𨪜他不忍心，實在不忍心，硬著頭皮只好告訴她，只好說了。
𨪜𨪜「呃……到了，我就——」他一咬牙，伸手往海邊荒棄的小屋一指。「我就住這兒。」
𨪜𨪜她趁著還有一點隱微的日光，四下一眺，小屋，礁巖，臨海，傍山，間有一陣陣歌吟似的海濤聲，不由得歎道：「你住的地方好浪漫。」
𨪜𨪜李隆基差點大聲呻吟——她根本不明白，這地方可能缺水、缺電，小屋裏可能有老鼠、蟑螂，甚至娛蚣，你只要站著三秒鐘不動，就會有蒼蠅那麼大的蚊子過來把你包圍，吮你的血……
𨪜𨪜他不敢再想下去。
𨪜𨪜他抱著必死的心，穿過一道柵門，走上幾年前藍星在此所修葺的石板道，在距離最近的一棟小屋之前打住，杵在那兒像根桿子，半晌沒有動作。
𨪜𨪜「你不開門嗎?」娓娓問他。
𨪜𨪜開門?誰知道門裏頭是什麼樣子?李隆基慢慢回過身，在亂髮下對她痛苦地一笑——這回是真實的痛苦。
𨪜𨪜「謝謝你送我回家，我不會忘記你的好意，不過，我這屋子奸亂，我一直沒有心情收拾，實在是——」
𨪜𨪜娓娓善解人意，馬上說：「我瞭解，你不方便招待客人。」
𨪜𨪜「是的，請原諒。」
𨪜𨪜娓娓退一步，柔聲道：「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可要好好吃飯休息，自己保重。」
𨪜𨪜「我會，我會。」他鬆一口氣。她一走，他也會馬上走，誰想待在這個地方!
𨪜𨪜「那麼我明天再來看你。」
𨪜𨪜「什麼?」他控制不住的大叫。
𨪜𨪜「你——你不歡迎我?」她的嗓子發抖了。
𨪜𨪜「歡迎，當然歡迎。」他咬著牙筋回答。
𨪜𨪜這表示他必須冒著生命危險住在這裏，和老鼠、蟑螂、娛蚣以及蒼蠅大的蚊子搏鬥，成為名副其實的倒楣、失戀、兼之有病的詩人李斯特。
𨪜𨪜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自作孽?
𨪜𨪜娓娓對他微微一笑，把忠心耿耿拿在手上的詩稿交還給他，「你的稿子，」她後退，輕聲道別。「那麼，明天見了。」
𨪜𨪜李隆基把她喊住，走上前，詩稿放到她手上。「這些送給你做紀念。」這是他耗去兩個無眠的夜，特地趕寫出來——還真虧了學生時代幾年加入詩社的歷練。
𨪜𨪜娓娓卻忽然像被他得罪了，秀臉一顰，詩稿如數塞還他，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𨪜𨪜李隆基手抓詩稿，發愣——他做錯什麼了?
𨪜𨪜回過神，大步趕上前，一把將娓娓拉回來。她跌在他懷裏，他忘了自己應該是個虛弱的人，她也忘了。他低聲問：「你在生我的氣，為什麼?」
𨪜𨪜她的長睫毛一會兒抬上來，一會兒落下去，盯著他滿是鬍髭的下巴，說：「我不要你寫給別的女人的情詩。」
𨪜𨪜李隆基在黃昏僅餘的幽光裏凝看她，她的眉目朦朧而美麗，他的臉慢慢俯下來，嘴壓在她唇上。
𨪜𨪜娓娓覺得暈熱而無力，這個吻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個人整個地給她一種熟悉感，這就是緣分嗎?這就是愛情嗎?她感到唇際是甜的,心頭是醉的，而人是昏的。
𨪜𨪜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顫悠悠睜開眼來，他老早沒有吻她了，正以奇異的眼光看著她。
𨪜𨪜夜色裏，她的臉仍然嫣紅可見，她的雙眼像個會發亮的夢，引得詩人興動，又下覺低吟：
𨪜𨪜女神所遺落的
𨪜𨪜最輝煌天際的那顆星
𨪜𨪜不知如何悄悄地落在
𨪜𨪜你晶瑩的眸心
𨪜𨪜兩人在詩的裊裊餘音中相對。
𨪜𨪜「明天來找我，」他的嗓音顯得有些惺忪。「我為你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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𨪜𨪜翌日，娓娓如約而至。
𨪜𨪜晨間的海邊真美，由於微雨，使得堅峻的海崖和長青苔的礁石變得柔和，看來是一片氤氳綠。而海，海是霧藍色的，像娓娓今天所著的衣色。
𨪜𨪜為了衣著，娓娓很費了一番心思——華麗些的衣服，不敢再碰，她又不願意把自己穿得醜惡。未了，挑了這件藍底子的洋裝，七分袖，裙沿有幾道白波紋，有夏日的情調，簡淨，而且是舊衣，她穿了有信心。藍髮夾別在長髮上。
𨪜𨪜她提一大袋，裏面有原味優酪乳、全麥麵包、新鮮蘋果和水蜜桃，一切她認為應當是詩人吃的，實際上更像瑜伽修行者的食物。
𨪜𨪜她走上石板道；心微有點怦跳，按捺了一下，到小屋前去敲門。
𨪜𨪜小屋像個悶不吭聲的人，了無反應。
𨪜𨪜娓娓納罕著，伸手扭了扭門把，門把銹了，僵持一會兒，被她扭開來，她小心徐徐地推開門——一股霉氣衝了出來，她呆望著黑鴉鴉的室內，七橫八豎堆得滿滿的木料、建材、工具，哪裏是人住的屋子?
𨪜𨪜娓娓感到非常狐疑——是她搞錯屋子了嗎?
𨪜𨪜石板道那一端另有兩間小屋，娓娓逐一查看，一間屋內嚴重積水，另一間根本已經半傾圮，不能住人了。
𨪜𨪜詩人李斯特的小屋在何處?
𨪜𨪜娓娓失落地立在那兒，茫然四顧——昨天的際遇是她幻想出來的嗎?根本沒有詩人李斯特，根本沒有李斯特的小屋?
𨪜𨪜但是為什麼他的唇放在她唇上的那種溫存的感覺，仍然那麼清楚?
𨪜𨪜娓娓發著輕顫，覺得她快要哭了。
𨪜𨪜突然風中傳來一陣碰碰的響聲，一簇高大的礁石後方，原來還有間屋子，還要更破爛，一扇小門甚至關不住，被風吹得翻來覆去。
𨪜𨪜娓娓很灰心了，轉了身定。那門發出更大「碰」的一聲，她歎口氣，慢慢回轉過去，義務性的朝屋裏探個頭——沒想到這間屋窗明几淨，近乎離奇的地步，空氣中還蕩有一股「穩潔」的香味，好像不出一個小時才剛大掃除完畢。
𨪜𨪜屋裏不見人跡，地板幾落書，几椅上堆滿紙張冊子，一幅看不出來是什麼的畫倒栽在牆角，一切彷彿倉卒間來不及佈置。
𨪜𨪜這是什麼人的家?正懷疑，娓娓瞥見幾上一疊發縐的紙——正是昨天她一直捏在手心上，詩人李斯特的手稿。
𨪜𨪜她的心突突跳起來。原來他住這裏!都怪她自己沒搞清楚，差點以為他騙她，差點要走掉。她趕忙定了定心，把袋子放在門邊。
𨪜𨪜他人呢?還未起床?娓娓一時擔心起來，她來得太早嗎?可是都已經早上六點多了。
𨪜𨪜「李斯特先生?」她輕喊，走到客廳後面的小房間張望。
𨪜𨪜詩人李斯特果然橫在床上——從頭到腳一身的骯髒!臉上的鬍髭更濃了，貝多芬的髮型更亂了，穿的還是昨天那套舊米黃，換都沒換，腳上一雙麂皮舊鞋甚至沒脫下來，他整個灰頭土臉的，渾身污穢，街上一條流浪狗有可能都比他來得整潔點。
𨪜𨪜她吃驚地移到床邊叫醒他。「李斯特先生，你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𨪜𨪜他在密密麻麻的頭髮下睜開眼睛，看見她，惺忪地吟哦一聲，含著濃重的鼻音說：「我……我昨天忙了一晚上……」
𨪜𨪜「您究竟忙些什麼?」
𨪜𨪜「收拾這鬼地方——拔掉兩個老鼠窩，掃出十八條娛蚣，花了兩個鐘頭把五隻老癩蛤蟆趕出屋子，然後是壁虎和蜘蛛……」
𨪜𨪜娓娓張口結舌。「您把這地方說得好像惡魔島那麼可怕。」
𨪜𨪜「差不多。」他發出腰酸背痛的呻吟。
𨪜𨪜「您就這樣打掃了一晚上的屋子?」
𨪜𨪜不能據實說，他在恍惚的睡意中還留有一點警覺，務必營造出詩人生活的美感。
𨪜𨪜「不，我離開小屋，到沙灘躑躅，仰望星光，俯聽濤聲，」他雙眼半睜著，喃喃背頌。「我的感情像海浪般澎湃，靈感如泉水般湧來……」
𨪜𨪜娓娓又感動又心醉。「然後呢?」
𨪜𨪜「然後……」他的眼皮好沉重，他努力保持清醒。「我回到斗室，獨坐燈下，在破曉那一刻提筆寫詩……」
𨪜𨪜娓娓捧著心窩兒歎息了。「然後呢?」
𨪜𨪜「然後……」他的聲音變得非常之低微。
𨪜𨪜「李斯特先生?」她訝異地俯身去看。
𨪜𨪜詩人李斯特已經累得又睡著了。
𨪜𨪜OO0
𨪜𨪜李隆基醒來時，有片刻的迷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卻不知道身在何處。然後，他看到床邊一張舊椅子，坐了個姣好的長髮女孩，霎時間，什麼都想起來了。
𨪜𨪜她捧一本詩冊，垂首專心地讀著——他曉得她是在看守他，他像一個升了天的靈魂，內心洋溢著滿足、喜悅、安詳和死而無憾的感覺。
𨪜𨪜「你醒了?」娓娓驚喜道，放下手中的詩冊，她的眉目間有些倦意，但卻是很愉快的。「感覺好一點嗎?」
𨪜𨪜「我像重生了一樣。」他用沙啞的嗓子說，對她微笑。
𨪜𨪜她的面頰色泛起了粉紅，但是輕斥地說：「你昨晚把自己累壞了，收拾房子的事，應該找人來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