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歐倩兮
𨪜𨪜他匆匆踅過公園一角，一部櫻桃紅小轎車恰巧駛到，車門一開，下來一名時髦亮眼的女郎，她體態略豐，小腹有微微隆起的嫌疑，然而絲毫無損於她的丰采。
𨪜𨪜他緩步走到她面前，她顯得有些錯愕。
𨪜𨪜「不認得我了嗎，娉娉?」他以低沉的嗓聲問。
𨪜𨪜娉娉面帶驚疑，上下打量這個她有預感她會認識的男人，然後大叫：「隆哥兒，是你!」000
𨪜𨪜李隆基立在偌大的鏡前，研究著自己——六個星期來，任其自由生長的—頭亂髮已披到頸下，整張臉佈滿了三天的胡碴，身上穿的是一套縐巴巴酸菜一樣的衣服。
𨪜𨪜怎麼看他都覺得自己像虯髯客，不像藝術家。
𨪜𨪜可是娉娉極力推崇。
𨪜𨪜「像，像，隆哥兒，像極了!」
𨪜𨪜她可比他還要興奮，而且信心十足。她相信娓娓一定會被他騙過去，然後迷上他。李隆基感到很矛盾，真有點不希望見到娓娓這麼呆，再說——
𨪜𨪜「這樣子欺騙她真的好嗎?」再三問娉娉。
𨪜𨪜「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反問他。
𨪜𨪜他沒有。
𨪜𨪜這段日子以來，他輾轉反側，思來想去,心裏就是忘不掉娓娓，放不下娓娓，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小女人讓他陷得這麼深!
𨪜𨪜他對於一切一向有種世家子弟的酒脫，不計較失去什麼，反正失去之後，他還會有，怕什麼?特別是在女人方面。可是碰上了娓娓，他卻整個栽了，娓娓讓他再也自負不起來，頭一次他發現到他所擁有的一切——人人稱羨的外型、家世與成就，完全不足恃，這些東西在娓娓眼中，甚至一無是處。她把他看得比什麼都不如。
𨪜𨪜這可惱卻又可愛的娓娓!
𨪜𨪜李隆基握住了雙拳，顯示出決心——娉娉說得對，他必須扭轉娓娓的想法，必須讓娓娓接受他，唯有她對他敞開了心胸，放下偏見，才能看到真正的他，瞭解真正的他。
𨪜𨪜愛，是從了解開始的。
𨪜𨪜經過六個星期的醞釀、準備，李隆基以一副自創的藝術家造型亮相，把娉娉都騙倒了，她直呼他有「藝術天份」。
𨪜𨪜「本來我以為你真的要放棄了呢——害我白操了這六個星期的心，」娉娉有點怪他似地說，自己卻又換了一副口氣，「我就說嘛，你不會是個不爭氣的男人。」
𨪜𨪜娉娉給他提供許多有利的意見和內幕消息，非常高興他準備展開行動了。
𨪜𨪜666
𨪜𨪜傭懶的夏日午後，整條林蔭街道都在發呆，街旁的露天咖啡座零零落落坐了三兩人，有點百無聊賴的，像下午的幾個不經心的呵欠。
𨪜𨪜娓娓坐在欖仁樹邊一柄綠傘下，小桌鋪花格子桌布，擺有—壺玫瑰花茶和一碟法國煎餅，茶喝去了大半，餅倒是分毫末動。
𨪜𨪜她看書看得有點累了，夾上一頁繪有白茶花的書籤，把書擱在桌上，啜一口茶，拾了一片餅細細啃著。小雲朵從藍天上徐徐飄過去，天色柔和，不早了，然而也還不算太晚。
𨪜𨪜平日這時候，她在幼稚園上才藝的課程，但是三姊替她請了長假，要她利用這段期間好好調適自己的身心狀況。其實她的身心狀況也沒什麼好調適的，只不過那回從水上餐廳——
𨪜𨪜娓娓連忙在腦子裏喊停，不想再思及水上餐廳和後來發生的事，那是她畢生覺得最羞赧、最受打擊的一件事，至今只要稍一回想，就會全身發熱，胸口擰絞……
𨪜𨪜或許三姊說得對，她的確有調適自己的必要，好真正拋卻不愉快的記憶，和記憶裏那個人——
𨪜𨪜不知怎地，她的週身又發熱了——這是一種病症嗎?娓娓困擾地想，丟下餅，端茶喝一大口，給自己定定神。
𨪜𨪜這時候一陣風來，風裏醞有遠處的海洋清新微鹹的氣息，一張薄薄的白紙被吹到娓娓腳邊，她有點詫異，彎腰把它拾起來。
𨪜𨪜紙上數行潦草而富有個性的筆跡，吸引娓娓的眸光，她不自禁輕輕念出來：
𨪜𨪜夢在何方
𨪜𨪜是在穹空遼闊底胸膛
𨪜𨪜大河深沉底臂彎
𨪜𨪜或是遠去的那只青島底羽翼上
𨪜𨪜倘若你願意小心小心地尋找
𨪜𨪜夢所在的地方
𨪜𨪜只是一顆小小的多情底心房
𨪜𨪜娓娓心兒怦然一動，只覺得這詩句好動人，她四下裏張看，見兩張桌子外的位置坐了個男子，側對著她，他的桌面有杯咖啡，另外是散亂的紙和筆。
𨪜𨪜想必這頁詩篇是這個人的，被風吹落過來，他自己並沒有察覺。娓娓拿了那詩稿，慢慢起身，走到那人桌邊，輕聲問：「這是你的嗎，先生?」
𨪜𨪜那男人卻彷彿沒有聽見，一逕凝神望著遠處，不知在看些什麼，或是想些什麼。他穿著舊米黃的上衣，領口敞得開開的，袖子隨便捲到肘彎，髮長及頸，又蓬又亂的，有點像貝多芬那種款式，不過這個貝多芬蓄有劉海，把臉龐遮去了至少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又是胡碴遍生，在這種情形下，要把他的長相看清楚，委實有點困難，然而娓娓注意到他有著極高傲的鼻準，他的一雙睫毛濃密得令人驚奇，她猜想放兩根火柴棒也
𨪜𨪜不會掉下來。
𨪜𨪜他依舊沒理會娓娓，她有點發窘，輕輕放下撿來的那張詩稿，正待要走，他卻突然出了聲。
𨪜𨪜「你聽見沒有?」他問。他的嗓音低沉，略微發啞。
𨪜𨪜娓娓忽有一種感覺，好像認識這個人，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同時她也不明白他在問什麼，吶吶道：「聽見什麼?」
𨪜𨪜他卻又不理她了，目光始終沒有抬上來看她一眼。
𨪜𨪜風又來了，這回更輕佻，把欖仁樹拂弄得簌簌作響，還一口氣把桌上的紙張全吹走，那男子只兀自鎖住眉心發呆，全不理會。
𨪜𨪜娓娓無肋地看看他，又看看地面，實在不忍心見到這一堆——大約都是詩稿，散落一地的。於是她沿著紅磚道一張一張把它們撿拾回來，咖啡座的小妹也幫著撿了兩張，一名路過的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好心地指點道：「街對面還有一張。」
𨪜𨪜娓娓只得又過了街去，最後的一頁落在綠地的一叢薔薇花下，娓娓人蹲在粉紅薔薇邊，看著寫在紙上的詩句。
𨪜𨪜昨夜你落下的那顆淚
𨪜𨪜凝成今晨玫瑰辦上脆弱的露珠
𨪜𨪜我全心全意將它呵護將它照顧
𨪜𨪜我願舉手成傘將心作屋
𨪜𨪜烏它遮風蔽雨不使它消失
𨪜𨪜因它點滴來自
𨪜𨪜你的情衰你的肺腑
𨪜𨪜和我那深深戀你的悲哀
𨪜𨪜多麼深情款款的文字呀!娓娓感動其中，一雙夢樣的大眼睛進出了淚光，把那張紙壓在胸口，彷彿希望紙上美麗的字句能夠嵌入心裏去似的。
𨪜𨪜她抬眸朝對街望去，眼底帶著敬慕之意，不想那男子所在的座位，卻已經空蕩蕩，徒留下一隻藍色咖啡杯在花格子桌上。
𨪜𨪜人呢?
𨪜𨪜她非常驚詫，站起來左右張望、尋找，無一那舊米黃的身影。他人就這樣走了嗎?娓娓的心情不覺沉落下來，那人的詩稿還在手上，她悒悒挪了兩步。
𨪜𨪜「你聽見沒有?』
𨪜𨪜驀地一個幽沉的聲音在她後腦勺響起，她猛旋過身，鼻尖碰上一片胸膛——是那男人，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的，他高大的身架橫在她跟前，靠她好近，她渾身起一陣快樂的雞皮疙瘩。
𨪜𨪜她戰慄地問：「聽……聽見什麼?」
𨪜𨪜到底他聽見什麼是她聽不見的?娓娓心中非常著急，想要和他配合，但是到現在還是滿頭霧水。
𨪜𨪜他低下頭看她，眼神是那麼深邃、那麼沉鬱，然而他出現極端失望的神情。「你沒聽見嗎?」
𨪜𨪜她不願讓他失望!趕忙道：「如果你提示一下，也許我就聽見了。」
𨪜𨪜他搖頭，低低道：「但凡俗人，都是粗心的、疏忽的,永遠也聽不見真正值得傾聽的聲音。」
𨪜𨪜「我不是俗——」娓娓想爭辯，卻又閉上嘴巴。她很沮喪，他不會相信的，誰教她聽不見他聽見的聲音呢，但是，他到底聽見了什麼?
𨪜𨪜這男人把手往空中一揮，說道：「風聲、浪聲、草木搖曳，鳥叫蟲鳴——大地在呼吸、在心跳，大地在踏步走，是那麼響亮、那麼動聽。」
𨪜𨪜大地在踏步走?娓娓還是覺得迷迷惑惑的，不過她呢喃道：「我懂了。」
𨪜𨪜她有片刻不敢出聲，不敢打擾他的「傾聽」，末了才遲疑地遞上手上那疊詩稿。
𨪜𨪜「這些都是您的作品吧?」
𨪜𨪜他回頭張一眼，臉上的表情忽然顯出百般的痛苦，半晌才幽幽道：「這本來為一個女子而作，如今伊人已去，留它何用。你替我把它扔了吧。」
𨪜𨪜說畢，他掉身而去，娓娓怔了一下，內心湧起一股不能理喻的醋意——這些動人的情詩是他寫給一個女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