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碧洛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張照片,反手重重甩了「肇事者」一巴掌。
「你該死!」他怒斥。任何傷害和楓的人都該死。
伶兒舔去嘴角迸出的血滴。呵,原來罪惡的血也是鹼的、也是紅的、也是熱的。
「我該死?」伶兒冷笑,「恐怕在夏和楓心中你比我更該死,她恨你恨到她嚥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你想,她恨誰多一點?不過,她現在一定很快樂,能讓她最恨的兩個人自相殘殺,多麼痛快!當了她那麼多年的女兒,我總算做了一件讓她高興的事。」
伶兒掃了眼忻正群灰白的臉色,「呀,叔叔,您的臉色不太好喔!知道自己被心愛的人憎恨到死的滋味不怎麼好受吧!不過您會慢慢習慣,她對您的恨可是比山高、比水深,所以您有一輩子的時間去適應。」
伶兒的譏諷夠殘忍,狠狠刺中忻正群心中的傷口,他其實一直都很明白和楓愛的是他大哥,可是他以為和楓對他至少也有些情意,至少不應該是恨!
「你究竟知道多少?」他艱難地開口。
「知道多少?這怎麼說呢?你是說你強暴夏和楓那一部分,還是你謀殺了「他們」一家那一部分?還是你認為這些都稱不上秘密,應該要加上你是私生子這一項才算夠深入。這樣算來,最沒資格繼承豐群企業的人恐怕是你,我的血統雖然不夠純正,不過誰在乎呢?戶口名薄一拿出來,上頭寫著『長女」就成了,身上流著幾滴忻正豐的血根本不重要。」
忻正群真的沒料到她竟然知道這麼多秘密。
「你開價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叔叔,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是說過嗎?我要你垮台,我要你一無所有地過完這一生,我要你生不如死!」
忻正群狠狠倒抽了一口氣,她竟然這麼恨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她早就明白表示過她父母的死對她來說毫無意義,是為了她小弟的死嗎?但是他感覺得出她對他的恨意不只為了那個因素。
「你為什麼這麼恨我?」
「我不該恨你嗎?你殺了我全家,害我在外面流浪了三年,這些難道不夠構成我恨你的理由?」伶兒平靜的表情淡漠得令人懷疑這些因素尚且不夠。
「這些不是主要原因。」
「沒錯,這些不是主要原因。」伶兒一躍而起,側坐在敞開的窗台上,「如果幸運的話,你會在你派來殺我的殺手殺了我之前知道,不過,我想那大概也沒什麼差別,畢竟你連夏和楓都捨得殺了,我又算什麼。」
「和楓不是我殺的!是她不該坐上那輛車,我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我怎麼捨得殺她!」忻正群突然發狂似地大喊。
隨即,他將目光轉向伶兒,「別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你懂得身為私生子的悲哀嗎?你又明白愛人被自己的親哥哥所奪的痛苦嗎?我不甘心,他憑什麼擁有了一切,還要奪走我的和楓,所以他該死,可是他甚至連死也拉著和楓一起死,是他害死和楓的,是他!」
伶兒沉默地看著他半晌,突然之間爆出一陣大笑,一如往常,她的笑容沒有半點感情。
「這番話真是感人肺腑!」她嘲弄道,掏出置於衣服內的小型錄音機,「不知道法官聽了會不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你把剛才的話全部錄音了?」忻正群立時警戒了起來。
「你說呢?」伶兒一臉似笑非笑,她拿出錄音帶在他面前揚了揚,「你不是說你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既然她都已經死了,還有什麼能讓你擔心會失去的?你的名利、你的地位,在你來說都應該無價值。」
「哼,假的!你只是在為你的貪婪找借口。」伶兒將錄音帶甩向他,「你等著,我能錄到這一卷帶子,就能錄到第二卷、第三卷、無數卷……只要我活在這世上一天,我就會像鬼魅一樣糾纏著你,讓你一輩子不得安寧。」語罷,她躍下窗台步入黑夜中。
既然如此,你也該死!忻正群注視著她隱沒於夜色中的身影,目光狠絕。
該死!她竟然因他那一篇謊話而心軟。伶兒倚著街燈,任由自己的身體緩慢下滑。她恨他恨了一輩子,為什麼會忽然同情起他的可悲?真是可笑!
體內流著他的血又如何?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別忘了這條金科玉律!當初他派殺手去殺她的時候可是沒有遲疑,她又何必顧忌這些。
恨他!記住,自己是恨他的!整垮他才能替小弟報仇!
然而遙遠的記憶一時間全湧上她腦中,記憶中那雙溫暖的大手、和藹的聲音逐漸由模糊難辨轉為清晰。
「小伶兒,如果你是叔叔的女兒就好了,叔叔會好疼好疼你喔!」
「小伶兒,叔叔給你帶洋娃娃來了,喜不喜歡?」
「小伶兒,擦完藥藥腳腳就不會痛痛了……」
「不是他,不是他!」伶兒幾近崩潰,雜亂的思緒不斷在她腦中迴旋。
謹曄悄然走向街燈下脆弱的纖細身影,心頭狠狠地揪痛著。此刻他多麼希望她夠絕情、夠狠心,那麼,現在的她就不會有痛、不會有苦、不會在恨與不恨間受盡煎熬。
愈是接近伶兒曾經停留十七年的世界,他愈明白悲劇似乎已是無可避免的最後結局,她所遭受的一切已經不是說別恨就能忘懷於心。
夏和楓的日記不僅解釋了伶兒所有怨恨的真正原因,也道盡過去那些年伶兒遭受的傷害不只是心理上的,肉體上的傷害更是令人愕然,她能存活至今,幾乎是個奇跡!
他無法形容自己最初看見夏和楓的日記時心中的震驚,她的字裡行間充滿了對伶兒和忻正群狂熾的恨意,然後不止是心裡的恨,她甚至數次把伶兒推入快車道,想用伶兒的死換取她自身的解脫。天!多麼殘忍的女人!她根本不配當伶兒的母親!
熟悉的腳步聲在伶兒身後響起,逐漸接近她。
「不要過來!」伶兒喝止他行近的腳步,「站在那裡就好,我求你。」
她不要他看見她現在醜惡的模樣,滿心仇恨的人其心是歹毒的,連模樣也猙獰駭人。
謹曄依言停在離她三公尺遠的地方,無言望著她孤絕的背影。
他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掙扎,卻只能旁觀,她將他隔離在她的心門之外,不讓他靠近,也不許他給她溫暖。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心裡的苦啃噬、看著另一場悲劇上演,看著伶兒執意毀了忻正群,也毀了自己,而他,竟是如此──無能為力。
「伶兒,不要把我從你的世界中隔離。」他低喊。
伶兒痛苦地閉上雙眼,啞聲說:「我們從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永遠不會懂為什麼有人寧願背負著仇恨痛苦地過一生,也不肯饒過對方。」
「我懂!」
「可是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有人一出世就注定一生幸福快樂,有人卻怎麼也求不到一絲愛,只能用恨填滿生命。」
「我好恨他,真的好恨他,如果沒有他,我不會一出生就要面對永無止境的憎恨,可是……」伶兒頓了下,彷彿被抽光了力氣,聲音輕而遙遠,透著難以置信,「我竟然也同情他、可憐他。」
「那就饒了他,上一代的恩怨就讓它過去。」謹曄再次走向她,「伶兒,別折磨你自己。」
「讓它過去?!事情不會結束的,我身上罪惡的標記永遠洗刷不去,這一身骯髒的血液要到死才會流盡。」伶兒奮力一拳捶向地面。
「伶兒!」
她卻恍若未聞他不捨的低喚,茫然地陷入回憶,「我記得我十二歲生日那天,她送我一個包裝得好漂亮的禮物,那時我真的好高興,我以為她終於肯愛我了,她好溫柔地笑著催我快點打開禮物,那笑容真的好美,我開心地拆開包裝紙,裡面是一本日記,是她的日記,封面被墨汁染黑了。」
「她……說……」伶兒的聲音在顫抖,毫無血色的雙唇也不住微微發顫,「她說那是我的血!罪惡的血就是這麼骯髒污穢,可是我知道我的血不是黑的,我的血跟你們一樣都是紅的。」
「我的血也是紅的,你看!」伶兒不斷用力拍打自己的手,直到雪白的肌膚泛紅髮腫。
「別這樣!」謹曄連忙制止她,將她的雙手埋入自己胸膛,「我看見了,你不是罪惡,你的血和我們一樣鮮紅,別再傷害你自己。」
伶兒聞言,抬起頭茫然地注視著他,那神情彷彿只有十二歲。
「忻正豐死了,夏和楓也死了,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忘了台灣,我們回美國去。」
「他們死了!」伶兒喃喃自語,「小弟也死了!沒有人愛伶兒,他們都恨伶兒,沒有人愛伶兒……」
「我愛伶兒,我愛伶兒。」謹曄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伶兒仍是一個勁地搖頭,「沒有人愛伶兒……」
「我愛伶兒,謹曄最愛伶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