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阿蠻
半晌後,她撐開眼皮,想將微向前傾的看個分明,但因為他背光而坐,整個上半身的輪廓像散發光芒似的,乍看之下,那雙撐在床邊的寬闊肩頭,神似一對張著羽翼的天使!
啊,是了,一個不苟言笑的守護天使!丁香逸出一聲滿足的輕歎後,將枕頭揣進懷裡,心滿意足地闔上眼皮進入夢鄉。
約莫兩個小時的光景,丁香悠然甦醒,她靜躺原處,困惑的眼一路游略過紗窗、衣櫥、書架至堆滿作品的桌椅,最後落在床頭邊那雙近在咫尺的二郎腿上,她兩眉一蹙,往上速瞟了那雙腿的主人一眼,見他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閉目養神後,便好整以暇地偎進枕頭靜靜地欣賞他。
從他有型的頭髮、端正的五官、V領黑毛衣、貼身牛仔褲到那隻大得像恐龍腳印的黑色皮靴,丁香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他,直到她好奇的目光瞟到她方才刻意忽略的褲襠處,才頓悟他跟她截然不同,這種不同不是在學校上幾堂生理學就能參透瞭然的。
所謂男女有別,別的不僅在外型,而是心中動了異念。
這份認知讓她猛然地別過臉去,心中鄙視自己,因為她趁他不設防時對他做了一次視覺強暴,這比偷窺高級不到哪裡去。
正當丁香陷入自我撻伐的處境時,他大伸懶腰的聲音像鬼魅似地猛不期然地乍響起來。
「睡美人終於醒來了!這要冷不冷的季節教人沒事就想打瞌睡。」佟青雲以大手抹去滿臉的昏沉,「我以為以你上回想家的程度應該會回家過年的,見你人還在台北可真是意外。」半晌等不到遇期的反應後,他斜睨抱膝發愣的丁香一眼,皺著眉問:「頭還在鬧疼?」
丁香的舌頭像是被人打上死結,良久不知如何啟齒。
他見狀眉一挑,調侃道?「怎麼變啞巴了?如果我沒記錯,巫婆該是拐走美人魚的嗓子,而不是睡美人的。」
她像是被針扎到似地,忽地飛跳下床,從衣櫃裡抓了一套換洗衣物和浴巾,回頭衝他吼了一句,「無聊鬼沒事才會去翻陳年童話!至於我要在哪裡過年是我的事,不需要勞駕您這個大忙人。」氣發完後,便直往浴室搗去。
丁香將身後的門一關,氣憤地卸下衣服直接跳進連蓬頭下衝起澡,她仰頭讓水沖去源源滾出的淚水,彷彿受不了自己一身的髒,她以肥皂猛烈地搓洗自己的肌膚,直到她失去痛的感覺才作停。
三鍾後,一身浥浥的她跨出浴盆,取過毛巾拭去一身的濕,無意間看見鏡子裡的側面裸影,她思索一秒,任浴巾滑落身子,轉身與鏡子裡的女孩裸裎相對。
她光滑如緞的肌膚因為熱水的澆淋與刷洗略呈玫瑰紅,珠圓玉潤的乳房雖小,形狀卻堅挺飽滿,窄窄的柳腰,曲線漸趨成熟的臀部,與一雙勻稱的腿,綜結起來,這軀體竟是含苞待放似地誘人。
她閉上眼睛想冷靜思維,耳際竟是寧霓的那番對談--要把握機緣,如果喜歡的人對你有過暗示的話,直接去找他,要他帶你上床,讓你體會男歡女愛的滋味。
哪怕到頭受了傷都值得……真值得嗎?
丁香像石化般地定在原地權衡著,最後她拾起衣褲開始穿戴起來,吹乾頭髮,旋身走出浴室面對佟青雲。
他像座石雕,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梳洗過後的丁香,梭巡的目光直探入她明亮的眼睛,嘎啞問道:「丁香,告訴我什麼事困擾著你?你悶在心上,沒人知道怎麼做,唯有告訴我,我才能設法幫你解決問題。」
丁香望進他紫霧的眼眸,那麼誠懇、優雅明亮,她頭一次相信他是真的在乎、關心她,她幾乎就要啟齒把自己的心情傾訴出來,但縈迴在她耳際的卻是寧霓與阿奇兩種不同頻率的聲音;前者柔媚蠱惑,如守在情海石礁上以悠揚致命的絃歌教人舟迷行的魔女,後者則充滿厭世與鄙夷,急促如律令地要她別重蹈其姊覆轍。
她怔怔地望著他走上前,溫厚有力的手掌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以近乎祈求的聲音保證,「丁香,只要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做?」
他的聲音很是溫柔,讓她想哭,想求他吻她、抱緊她,甚至教她如何去面對、處理那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
她只能問自己,「飛蛾撲火的後果你能承受嗎?」她不知道,唯一清楚的是,她不能斬斷自己與他唯一的聯繫,即使是扮演一個敬畏他的學生,也強過被他開除的下場,終於,她忍下椎心的苦,溫靜地轉變話題。
老師,我沒事,只是過分擔心下個月在日本的大賽表現失常罷了。你來有重要的事嗎?」丁香無所謂的話音才剛落,轉身順勢甩開他的手,像是受不了他的碰觸,踉蹌退避一步。
佟青雲神色一黯,遂把決定要開刀的事煞在嘴裡,改說:「只是一樁小事,不提也罷。」
「既然如此,」她走到門邊,將門一拉,強顏歡笑地說:「老師是大忙人,那我就不耽擱您寶貴的時間了。」
佟青雲文風不動地僵在原地,片刻後才拎起風衣往臂間一掛,雙手扠進褲袋,緊縮著下顎慢步走經丁香,毫無意見地任她輕輕將他身後的門掩上。
待他兩腳站在長廊間,一陣鎖聲傳來後,才回頭憂悒地瞟了緊閉的門。
這門裡門外默靜得教人窒息,似乎預言兩人打一開始便多災多難的師生關係終將畫上休止符。
第九章
丁香十指順著顧客挑染成型的頭髮,和藹可親的徵詢工作鏡裡那張流露滿意神色的老主顧。「林太太要不要噴點發麗香?」
「不要,不要,發麗香會壞了你的手藝。」林太太伸指觸了一下新造型,對鏡孤芳自賞三秒後,回頭拉住丁香的手,激賞的說:「阿香啊!你真行,我就知道你值得等。
上禮拜來電預約時,小妹說你到香港去比賽,問我要不要讓別的設計師試試身手,我沒答應是對的。你這回和你的搭檔抱了什麼獎座回來啊?」
「還是剪吹創意獎,沒什麼大變化。」
「阿香,你別不好意思。我問過于小姐,她說你每次出國都會締造佳績,三月去日本時是第三名,四月到紐西蘭是季軍,五月去巴黎得了新人獎,這回還把香港的冠軍抱回來。你什麼時候要報名參加國內的鳳凰杯啊?」
「恐怕短時間之內不可能,因為我的年資歷尚不符國內入賽規定。」丁香淺淺回笑,沒有半絲誇耀的意思,將一身華服打扮的林太太護送到櫃檯結帳後,轉身走進冷氣強而有力的員工休息室,為自己倒杯涼茶。
今天是丁香在『雲霓美人』實習滿一週年的日子,一年來,不管是外形與心智她皆成長不少,應付顧客調笑自如,偶爾看到新進員工慌張處理客人的模樣,才會憶起自己也曾這麼糗過,但那幾乎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不像只隔一個冬。
「阿香,有沒有空?」那綾包著護髮劑的頭從安全門探了進來,慣帶笑容的臉反常地嚴肅起來。
丁香看了一下牆上的掛鐘,答了。「有,離上課還有半個小時。」
那綾聞言馬上自門縫鑽了進來,將兩袋青蛙下蛋及一盤黑輪擱到桌上,遞過一根木簽,要丁香一起享用。
「哪,我知道你喜歡吃蘿蔔湯,跟黑輪老闆『ㄋㄞ』了一大碗來了。」
她幫丁香盛了湯,綻了一個僵硬的微笑後,目光閃爍地逃避丁香的注視。
丁香看著友誼日漸深厚的那綾,接過木簽往近乎半透明的軟蘿蔔一戳,狐疑地問了句,「你還好嗎?怎麼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有心事?怎麼可能?」那綾丟了一顆小丸子進嘴裡,努力地大嚼起來,閒談一些沒意義的話題。「你昨天幫我用DIY酪梨泥護髮後,好像很有效呢!你哪兒學來的?」
「嗯……」丁香遲疑一秒,無可無不可地聳肩。「從佟老師那裡。但我不確定是否需要像蛋黃一樣隔水加溫,或許我該找他問個清楚,只是我起碼有一個月沒見到他的人影了。你不會剛好知道他去哪裡了吧?」
「你這個得意門生都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會有他的消息?」
丁香聞言不但沒露喜色,反一臉被冒犯的模樣,仰頭連喝好幾口冰水,不作回應。
這半年來,丁香與佟青雲這對師徒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上課時兩人關係雖淡,倒也客客氣氣好商量,一到下課,丁香便給他來個烏鴉閃蛋--避不見面,偶爾走霉運在門口或樓梯口撞上他也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對師徒間彷彿裂開一道鴻溝,這溝之深起碼可媲美馬裡雅納海溝,若有不識相之人,沒戴氧氣罩或防毒面具,便橫在這暗潮洶湧的溝間打轉,從中扮演和事佬的話,準會被他們製造出來的真空僵局給憋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