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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阿蠻

    丁香甘願當個不可與之語冰的夏蟲,實在的說:「我負擔不起。」

    「如果有人肯贊助你呢?」

    她瞥了他一眼,毫不動心的說:「還是不想。」

    「為什麼不想,很多人巴不得這個機會呢。」

    丁香聳了一下肩,理不出頭緒來。「為什麼我說不上來,大概是我怕思鄉、怕牽掛吧。」

    「只要你想家,撥通電話給於姊便有現成的機票。」

    她沒有被他的話軟化,反而輕聲問了一句,「老師那麼希望我出去嗎?」

    佟青雲很詫異自己竟因為她這簡單的問題遲遲不能開口,他深吸口氣,考慮該不該對丁香透露自己的眼疾問題,但思及自己無法再把她當成尋常學生來調教後,平淡地說:

    「這事我不勉強,你若改變主意的話再跟我提吧。

    還有,那綾這女孩你該記得吧?她目前已結束了模特兒的專業集訓,成績斐然,我打算這趟回國後,讓你和那綾組成搭擋,爭取三月在日本由潘婷公司所贊助的亞洲大賽,你得好好加把勁了。」

    佟青雲在新歷新年時搭機赴美,他人不在台灣的這段日子發生了幾樁事。

    一位資深助理恰巧遷調到台中,位於溫州街的台北單身女宿舍便有了空缺,於是在於敏容的協助下,丁香於尾牙結束後正式搬進宿舍,除了必須跟小妹共享衛浴設備外,她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空間,下班以後還能和同年紀的女孩嚼舌根、溝通工作心得,這比住在佟青雲的豪華公寓來得愜意。

    唯美中不足的是,她遷入宿舍以後不到一個禮拜,早晨有形跡可疑的色狼在女生宿舍附進徘徊的耳語便流了出來。

    一名女孩道:「喂,跟你說,我今天早上去對街買蛋餅時,好像有看到你們說的色狼耶!」

    「是不是高高壯壯,墨鏡上的右眉尾巴有道魚骨白疤的黑衣男子?」另一名女孩問。

    「對、對、對。」

    她好奇地問:「他那時正在做什麼?」

    「坐在燒餅店理吃鹹豆漿油條配甜粽。」

    「呃!早上吃得這麼噁心,準不是好人。我們應該報警嗎?」

    「我看還是通知於姊讓守門警衛知道好了。」

    於敏容起先也是被她們的繪聲繪影弄得緊張,沒去深思色狼通常是晝伏夜出,便拿著望遠鏡在女生宿舍靠街的窗前枕戈待旦,守了三個早上才搞清狀況,她跟女孩們解釋,該名男子姓雷,跟佟老師有交情,偶爾想到時,還會到店裡光顧、整修門面,她並且刻意避免提及對方其實也是東區赫赫有名的大哥大大,這才平息了一場虛驚。

    丁香認出這個雷先生就是她實習第一天所碰到的「睡獅」時,愈看他就愈不像壞人,思及他從沒抱怨自己生疏的動作,因此與他正面而過時,總是對他抱以友善的笑容,他反倒一臉不自在,扶正墨鏡快步離去。

    白天上課時,丁香對於沒有佟青雲在背後盯哨,覺得格外輕鬆自在,但不到三天卻頻頻想起他的教學了,當她在第五天意外接到佟青雲的越洋電話時,振奮的聲音連她自己都不認得,此後他不定期的來電,或三天或一個禮拜。

    兩人的對話非常簡約、保留、公式化,彷彿擔心有人監聽似的,除了課程討論外,就只有聊「天」。

    他說:「米蘭陰天,巴黎、紐約下雪,倫敦起霧下冰雹。台北呢?」

    「跟昨天一樣,陰陰的。」她回答。

    一陣悶得令年糕都要發霉的沉寂後,他總是急於離去似地斷了線,丁香則是沉靜地將電話筒遞還給坐在櫃檯後面長豎吝耳朵的小妹,不改顏色地回到工作崗位,面對假髮美人頭傷起腦筋。

    自從住進宿舍後,為了不與上班族擠公車,丁香總是早一個小時出門,趁店未開張前跑到附近的聖瑪莉喝早茶,或翻閱各家雜誌,或觀察形形色色的來往行人,以便梭巡靈感。

    不及一周,便在咖啡店門前巧遇全身散逸著淡淡幽蘭香的寧霓。

    裝扮世故與高雅的寧霓本和又樸又拙的丁香搭不上調的,但流露和藹笑容的她一認出丁香後,馬上堅持她們應該共桌聊上一聊。

    第一回時,氣氛有點半生不熟,兩人把大半時間花在跟對方傻笑,解釋自己進來坐坐的原因,誰也不敢提佟青雲的名字,彷彿他是個禁忌話題似的。

    第二回時,大概是有了心理準備,彼此自然的打過招呼,丁香點一客奶茶,她要了一杯咖啡後,尊重地問:「我抽根煙,希望你不介意吧?」見到丁香搖頭,她從精緻的皮夾裡拿出一隻打火機和煙盒後,對丁香眨了一下眼,說:「別跟你師父提,他這個人雖然趕時髦,思想卻一點也不前衛,受不了滿嘴煙味的女人。」

    丁香覺得她對佟青雲的描繪是一點也不誇張,莞爾-笑,笨拙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你和他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寧霓聞言詫然一秒,紅著臉,優雅地抖掉煙灰,不自在地說:「是嗎?

    我們都年近三十了,恐怕沒你想得那麼浪漫。」彷彿不堪丁香探問如此隱私的話題,她很快地改變了話題,「你師父出國這段日子,沒他在一旁嘮叨,你一定不習慣了。」

    「是有那麼一點,不過功課還是很重,不減反增。」

    「代課的王老師那麼嚴啊!」

    丁香聽寧霓對自己的上課情況瞭若指掌,想必早和佟青雲達到某種默契了。她應該為他們高興的,但不知怎麼地,她就是無法坦然正視寧霓。

    「不是,是我師父會打電話來盯人,三不五時就電傳資料回來要人家『學而時習之』。」

    寧霓眼裡充滿笑意。「真的啊,他時常打電話給你?你想必是非常與眾不同了,因為我知道他出國後,一向很少打電話給學生。他一定很疼你了。」

    丁香聽出她話裡的意思,趕快地糾正,「老師盯我,是因為我懶散得無可救藥。」

    寧霓眨了一下上著藍色亮膏的睫毛,爽快地承認,「疑神疑鬼是女人最要不得的毛病,你可別取笑我。」

    怎麼可以不笑!丁香心裡想,像寧霓這麼美麗的人也會怕心上人移情別戀,原來愛情在情人的眼裡真是容不下一粒砂的。

    思及此,丁香忍不住伸指輕輕撫觸自己的唇,那被人吻過、自己急欲忘卻的烙印說著燙灼起來。事發當時,她因為哭泣不及反應,現在猛然回想起那一幕,不禁臉紅心跳,讓她頓時瞭解,對佟青雲來說不帶任何意義的一吻在她身上所產生的效果竟強烈得教人害怕。

    她改端起涼透的茶啜了一口,以掩飾自己的心焦,然後顧不得失禮,唐突找了一個借口,丟下寧霓自行離去。

    接下來的幾天,心上伏著罪的丁香刻意逃避寧霓,不料寧霓卻帶著一名三十出頭的女伴找上店門,預約指名丁香做造型,還親切地跟她寒暄,問她的課程進度,尤其是丁香把寧霓的朋友變造得更有青春活力後,寧霓對她的手藝更是讚不絕口。

    但丁香知道自己的作品有瑕疵,為此,於敏容乘機把丁香找進辦公室問:「丁香,解釋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寧霓,老師的朋友。」丁香這麼對她也對自己說著。「今晚得出席一項義賣晚會,她要我幫她的女伴設計晚宴造型。」

    「我認識她,知道她的身份,我要問的是,你是怎麼跟她熟絡起來的。」

    「我們在聖瑪莉不期而遇兩回,同道喝茶就熟起來了。」

    「是嗎?」於敏容的眼底帶著懷疑,「你們都聊什麼?」

    丁香不瞭解於姊為何反應過度,莫非於姊也知道那晚錯誤之吻的事,想提醒她別跟寧霓提,以免壞了佟青雲的好事!「嗯……不太記得了,都是不重要的事。於姊為什麼問,不信任我幫寧霓的朋友做晚宴造型嗎?」

    「我不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而是……」於敏容打住話,以研究似的眼神打量滿臉狐疑的丁香半晌,才洩了氣似地說:「我以為又有人要找你的麻煩,想來我是多擔心了。」

    她從桌上拿起一份資料夾遞給丁香,「這是你前天傳給你師父的設計樣圖,他批完後今早傳回來。」

    丁香將樣圖接過後,原地翻了一下,發現五張晚宴作品裡,就有四張被他打上雙叉的記號。上面還有他的眉批,斗大的刺眼--成功的造型,除了賞心悅目以外,該是能教男人與女人心動的,前者因愛慾,後者則是因嫉妒與受威脅!

    於敏容提醒她,「對了,你師父要我提醒你,題目的場合是社交晚宴,不是同學會,也不是嘉年華會。你看過後若有意見的話,可以掛個電話給他。」

    丁秀馬上搖了頭,「不,我沒意見,找拿回去修改。」說著她抱起資料夾,轉身就往門外奔了出去。

    翌晨,丁香坐在聖瑪莉餐廳的角落,對著四張改了又改的設計樣圖發呆,搜索枯腸一晚的結果依然不盡人意,那種無力感就像擅長人物寫生的畫家突然忘了如何替作品點睛一般,她唉了一聲,把自已的臉埋進攤成一桌的圖裡,敲起額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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