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阿蠻
意識正陷入漫遊的丁香好不容易被週遭沸然而起的喧嚷聲給勾回了魂,她下意識地收回托著腮幫子的手,引頸朝講台那端瞟去。
只見身材嬌小的主任陳昭鳳領著一名身長至少六尺高的男子走進教室。
那男的說來也好笑,這大陰天裡,鼻樑根上硬架一副烏漆抹黑的墨鏡,好像他是怕人認出的名流似的。
不過當丁香耳聞同學點破他的身份時,細長的脖子倏地施展出烏龜功本事,倒縮進襯領。
為什麼?
只因烏龜怕鐵錘;蟑螂怕拖鞋;丁香怕評審員,皆是天生毛病。
陳昭鳳對著三十三位女同學說:「各位同學,不用我多作贅言,你們大概都知道站在我旁邊的這位帥哥是誰了。」
從眾有人調皮地冒出兩句,「藏鏡人!酷、酷、酷評審!」引爆眾笑聲,那團青澀的笑裡摻著緊張、興奮與無限期待。
陳昭鳳瞇著那雙慈祥的笑眼,等待學生安靜後才開口,「當然是我們美發美容界首屈一指的設計師,佟青雲老師。」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頓時響徹整間教室,外加轉了好幾度音階的口哨,「佟老師好帥!」
料想佟大設計師會瀟灑大方地回禮,怎知他緊抿著一雙唇,不甚耐煩地將右肘抵在講桌邊緣撐起頭來了。
看來大師級人物多半是經不起捉弄的,就連善意的玩笑與浮誇的讚美也不領情。好在他戴著墨鏡,不少人把他的「不耐煩」詮釋為「不安」與「緊張」。
「除了被我這個師姊趕鴨子上架拉來擔任評審外,佟老師此番前來希望能觀察你們的學習過程,以便給予各位適當的指導。這節實習課就由佟老師來上,希望各位能盡情發揮。現在,請各位帶著自身剪具,五分鐘後在實習教室集合。」
同學得到指示,馬上拎起裝備,像一群南遷的候鳥,聒噪地離開教室。
班上同學走了近三之一,丁香才不疾不徐地起身,拎著書包和便當袋離座,她注意到陳昭鳳和那個男評審已被三、四名較有自信的同學包圍在講桌前,結實地形成一堵人牆,擋住去路,她腦筋一轉,安靜地走上講台,打算從他們的後方繞出去,以免中斷那票汲汲爭取佟老師青睞的同學的愛慕。
未料,丁香的腳連講台的邊都未能跨上,一向渾厚有力的「這位同學!」
如疾雷般打進她軟木料似的耳裡,遂教她手疲腳乏,鐵皮便當也隨之鏗鏘落地,招自變量十道眼光對她行注目禮。
丁香力持鎮定,躬身拾起便當袋,不確定方纔那陣「雷」是不是衝著她而打,因此滿眼疑惑地望了一下同學和陳昭鳳,見她們也早一臉大惑不解,才將目光挪到佟青雲上,以不悅的「青白眼」覷了摸不著底邊的「烏目鏡」,問:「老師在叫我?」
他置若罔聞,不吭一氣地把丁香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圈後,還是一氣不吭。
最後是陳昭鳳尷尬地沖被搞得糊塗的丁香笑了笑,仰頭狠瞪佟青雲一眼,還以肘不客氣地頂了他一下。
他那雙薄唇這才往旁牽動一度,似笑非笑道:「只上一堂課,又不是在逃難,用不著大包小包,你只要帶梳、剪便成。」
丁香聞言怔然發蠢-秒,瞭解他的意思後,整張臉在瞬間燒紅起來。她要不要大包小包是她的事,他憑什麼在眾人前挑她毛病,讓她下不了台,莫非倚老賣老的評審都有雞蛋裡挑骨頭的職業病!
丁香把異議吞進喉,走回座位擱下書包和便當袋,單手抓出發剪和直柄梳,一語不發地打眾人前步出教室。
丁香一踏入實習教室,雙目就彼此間不尋常的氣氛與擺設映得一亮。
天花板上的照明燈通亮,三十餘頂人造纖維專業美人頭兩步一間隔地固定在桌案上,桌與桌間的走道上放置了完備的美發用具及水噴槍。
她在這所經費有限的學校念了兩年,還沒上過這有規畫且奢侈的實習課。
「我的天!咱們以往只有給學姊剪頭的分,活跟天竺鼠似的,今天不用熬上三年級就有頭可剪,我下午沒逃課是對的。」有同學很興奮。
但焦慮的亦不少,站在丁香前面的小吳緊張了,「怎麼辦,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要剪什麼型才好?喂,莊亦青,你有個概念嗎?」
「當然有,但我不告訴你!」莊亦青仰鼻應一句。
小吳惱極,開口就損了。「裝一斤,你有夠神經,我又不會抄襲你的,緊張個勁兒!
喔……我知道了,你是巴望獨佔佟老師的注意。」
「我就不信你沒動過這念頭。」莊亦青以己心度人腹。
「我們只求混專業,能找家有點名的美容院站著給人洗頭就好了,才不像你這麼野心勃勃。對不對,阿香?」小吳回頭拍了一下站在門邊的丁香,想取得她的支持。
正處於驚訝狀態的丁香給小吳突如其來的一掌給震岔了,咳了兩下無辜地問:
「什麼對不對?小吳,你打人很痛哩!」
小吳對丁香的抱怨是有聽沒有到,「我跟裝一斤說,我們只求混畢業後能找家有點名的美容院幫人洗頭就心滿意足,才不像她野心勃勃,巴望佟老師這等人物的青睞。」
她收口,虎視眈眈地等待答案。
丁香被這個二分法給難倒了。因為她即使胸無大志到極點,也絕不可能單單幫人洗頭便心滿意足,可歎她在同學心中已被定型,現在為自己辯駁似乎多此一舉,也不重要。
只是討人厭的是,她腦裡竟然浮出那張戴著墨鏡的臉;那要笑不笑卻又微往一邊吊的嘴角充塞著嘲諷與揶揄,光是想到那張缺了眼睛的臉就令丁香的肚腸絞痛。
丁香側頭看了認真賭一口氣的小吳,掙扎一番,想這誅心違論無關別人利害,遂免為其難地應了一聲,「嗯。」
唉!又怎料,一句中氣十足的「沒出息!」像閃電一般響剌剌地劈進了丁香的耳朵,差點教她耳蝸出膿。
她毋庸回頭即知那位喜歡找人麻煩的佟大評審大駕光臨了。
丁香環顧左右,只見泰半同學們逐一掛起崇拜偶像似的諂顏,她忍下回身頂嘴的衝動,筆直往教室尾端的那顆美人頭踱去,好和這個跟她八字犯沖的佟大設計帥保持安全距離。
五分鐘不到,丁香慶幸自己有「遠見」,先挑了後排靠牆的桌子,因為佟青雲要她們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各就各位,聽他解釋。
「在各位動剪前,我想跟你們溝通一下」,佟青雲邊說邊將亞麻西裝脫下,就近往身後的椅背一搭,兩手輕鬆地放進褲袋,挺著壯碩的胸膛面對這群女學生,繼續道:
「我只是區區一介剃頭師父,不是什麼教育家,所以孔子有教無類的精神恕不適用於本人身上。請諸位聽好,有四種人我教不來;第一種,自以為很行的;第二種,自以為不行的;第三種,只想混水摸魚的;最後一種,胸無大志的。你們之中若有人覺得恰好符合這條件的人請自行離開教室,要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在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他停頓數秒,目光大致掃過鴉雀無聲的教室後,才不發一語地摘下鼻樑上的墨鏡,現出了足以教一干偶像明星為之汗顏的眸子,語帶挑戰地說:「請各位露出看家本領吧,我在此等著候教。」
三分鐘後,偌大教室裡充斥了卡嚓卡嚓的刀剪聲。大伙致力於發上,就怕無法在時限內剪出成果。
丁香自然也不例外,她手持母親那對被她磨了又磨的剪子,心中懊惱萬分,只因昨晚貪睡,忘記磨刀這回事,如今只好自食其果。
為了在限時內完成第一動作,她把心中的惱暫時拋開。
不幸佟青雲哪裡不站,偏挑教室尾端倚牆而立,手上還拿一隻專業計時碼表,教只離他兩步之隔的丁香全身毛髮聳立,好不容易在他喊出倒數三十秒時以排名第二十九完成第一動作,癱坐椅上。
「十分鐘到。」
佟青雲以大拇指按下碼表靜止鈕,朗聲道:「很高興諸位都在時限內完成第一動作,照計畫我們該馬上進行第二項基本檢定,但我剛才注意到一件事,若不糾正的話,實在是教人看不過去。」他走到丁香旁邊,大手卻朝坐在丁香右側的小芳同學伸了過去。
「這位同學,你的剪刀借我試一下。」
神經繃得老緊的丁香一見箭靶換人當後,這才卸除了警戒。
小芳同學照章行事地將自己磨得閃閃發光的剪子遞到佟青雲的大手上。
他在眾目睽睽下坦然道聲謝後,又趁眾人茫然不知所以之際,回身以左手捽住眼前那束及腰長髮,右手快速提剪,由右向左,將那頭長髮打丁香耳際橫截而過。
不過兩秒光景,丁香那一頭烏溜溜的美麗長髮已被佟青雲截成了標準的娃娃頭。
丁香傻眼了!
在瞭解他干下什麼缺德事後,她個人的震驚與憤怒比全部同學統統加起來的意外還要多上十倍,以至於連出聲抗議都辦不到,只能以手捂著透涼的耳,聽始作俑者以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