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阿蠻
獅頭山是好幾座蒼鬱的岡巒重重相疊而形成怪異的外觀,當山嵐乍起,遠處縹緲的山頭彷彿是臨空懸起的獅子頭,富想像力的村人一時起念,獅頭山遂因之定名。
靠海吃海,靠山就得吃山了。在產業道路未築前,因為地處陡勢的山區,對外交通極不便利,村人至鎮中心採買還需須藉人力車或自行車代步,無交通工具的人家就得看隔鄰的作息時間方便而排出時間,要不然赤腳走上幾個鐘頭也是常事。
村落裡有一戶姓彭的大戶人家,自清朝、日據時代至今從事茶葉買賣已有好幾代,這座彭家祖宅是四和院的大房子,四周牆壁裡植了一圈的樹林,因而引來好幾十隻的白鷺鷥,群聚枝頭築巢而棲,其排泄物臭味難當,教村人不得不掩鼻而過。
由於當地有不少人也姓彭,村人每每以「金鵬」呼之,以示區別。第五代的彭氏人丁甚旺,原配與兩位小姨所生的兄弟就有五位,這還是去掉三個早夭的女兒沒算在內。
第六代」金鵬」的掌事者彭青雲憑著專門結交權貴的本事,雖然經過日據時代、抗戰、國民政府接收的政治改革與衝擊後,仍能保住自家產業。
表面上,彭青雲是個急公好義的仁人君子,八七水災時,捐出大筆金額和米糧賑災,全都是看在一個虛名的份上。他治理家產的方式是全分派給親家兄弟,不重適才適用之說,也不在乎其能力高下,個性好大喜功、講究面子與排場,使週遭人士無不趨炎附勢地討好他,不啻種下陽奉陰違、文過飾非的潛在因子。這種因子一旦遇時發芽後,最易招人怨,尤其是敢怒不敢言的積怨萌生爆發時,後果當然是抵擋不住、御之不及的。
第七代的「金鵬」子嗣中,出了一個放過洋的狀元,這在當時是件如天般大的喜事。
這個洋狀元便是第六代「彭莊茗茶」彭青雲的三子彭振耀,但是村人卻稱之振二少,因為彭青雲尚有次子,可惜次子天生癡呆,逢宴賓設席之際,家中傭人便照例將他深鎖至密室裡;這雖是秘密,但反倒成了欲蓋彌彰的公開禁忌話題。
那時「金鵬」的家產從台北新店、萬華、新竹、苗栗、鹿港、台南而至花蓮遍佈全省,土地多得不可勝數。光是開墾成茶園的丘陵地就是以一座座山頭計,嘉南平原上有好幾百畝的田地也是租給農戶耕種,甚至手握台灣當時香蕉作物的大盤市場,「金鵬」
貨車往來於崎嶇的道路上,熙熙攘攘的車陣,好不威風。
在彭青雲有土斯有財的守舊觀念裡,賣地就是賣祖,他寧願讓地自行荒涼,也不願給人蓋房子,尤其討厭建築業者找上門,即使對方開出高價也絲毫不動心。
妙就妙在振二少卻是學建築的,榮凱歸國後,並未投身家族茶園事業,反而甘心窩在台北一家小有名氣的建築公司,從一個小小的製圖師幹起,為了餬口,還不得不接下別家公司工程師所提供的機械設計繪圖,徹夜趕工以利僱主交差。
這件事讓彭青雲極度不悅。對他而言,言聽計從的長子彭光耀是繼承他一切產業的人,即使三子再怎麼有才、能幹,也只是他可攻可守、隨意擺置的一步棋。當初他送三子出國唸書,原是要振耀學商以利事業的發展。奈何,振二少不甘心做一枚棋子,他留學一年後便私自輟轉改回老本行念建築。彭青雲數十封家書的威脅利誘所得到的回音,竟是「恕子不孝」的答覆。
民國四十四年,已二十七歲的彭振耀在建築界尚未嶄露頭角,由於忙於事業,一直沒有與人結緣,不得不奉彭青雲之命,迎娶父親在台北做金飾買賣的老友的獨生女金意旋為妻,甚至在父親的脅迫下,心寒地同意允諾降世的第一個娃娃將認金家為宗。
其實彭青雲豈是這般仁慈寬厚大方之人,他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懲罰振耀的忤逆行為,讓村人指責振二少的叛祖,而拉攏金家世交倒是次等的附加恩惠。一石二鳥,何樂而不為?
振二少婚後一年,事業忽轉起色,所承接到的大樓設計案件愈來愈多,一棟棟高廈遍佈台灣及東南亞,甚至有人不惜以重金邀請他遠赴日本勘查一棟明治時期仿英哥德式古跡的維修計畫,以及為一位富甲之士勘查陰陽宅的風水。前項的計畫使他漸漸地揚名亞洲,後項的勘輿則令彭振耀結交上日本當時最富有的建築人士……廣崎寬中先生。廣崎先生年已近五十,每孕一子皆活不過滿月,十年來已有四子早夭,女嬰卻有五個了。
對方慷慨解囊願意出資以低利貸款給彭振耀白組建設公司,於是在不需苦求彭青雲和泰山大人的援手,便可達成創業的美夢下,他感激地接受對方的建議。
振二少與意旋小倆口起初是相看兩相厭,直至第二年後兩人才漸生情愫。終於在婚後第三年,也就是民國四十七年上元節正月十五產下一子。兒子出生時,他願兒子一生無慮、難得糊塗,遂為子取名為金楞。
反觀「金鵬」在彭青雲一意孤行地經營下,事業接二連三的遭受重挫。三年內,幾度的風災與洪水沖毀了不少茶園,他為了趕出貨,不得不大量栽作、加速炒茶及烘製過程,遂使茶質大大的降低,再加上他明知夏季多風災,偏要在七、八月出貨至日本,兩地風災頻傳,船貨因此受潮浸水而降低了茗品的名聲。民國四十七年七月,彭家大少隨船赴日,翻船不幸落海,雖被人撈起保住了命,但茶貨皆石沉大海。由於彭青雲不諳貿易風險理賠,硬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彭光耀回國後一病不起,後因急性肺炎而身故,可惜彭光耀膝下無子,後繼無人。
彭青雲雖有四位兄弟,但皆為細姨庶出,雖然他表面上與同父異母的兄弟和樂以對、平起平坐,但是真要面對產業繼承的人選問題時,心裡卻劃清界線得很。知道他個性的人不是趁著年輕有衝勁時,憑恃己力自立更生,就是南下為他管事以避謠;野心勃勃的兄弟則采靜觀其變之態,表面謙恭,卻死命的撈油水。既然彭青雲不念在半脈血緣之親,他們又何必言聽計從。
彭家至此人丁單薄。
鄰人見原本棲息於金鵬祖宅的白鷺鷥漸漸稀落移巢,三年間從大宅而過之人也已不再掩鼻,便如金鵬將墜,只是不知何年何月罷了。
是年重陽,彭老爺子動身北上,第一次探望已八個月大的孫子,當他抱著牙牙學語的孫子逗弄時,竟放不了手。他忽地一跪,硬是懇求兒子與媳婦讓金楞認祖歸宗。振二少與意旋畢竟是後生晚輩,見長輩以跪相求,不得不一口答應了他。當然,儘管意旋費盡心力向娘家解釋原因,仍是不得諒解。不過既然孩子仍姓金,金氏夫婦也就忍受彭青雲言而無信、出爾反爾的自私作風。
當原本住慣鋼筋水泥的意旋抱著金楞進入彭家紅瓦的祖宅時,所做的第一件錯事,便是不慎絆到門檻,忽地腳一扭便摔了一蛟,手中的寶寶隨她一低,遂使金楞的眉尾間多了一記小疤痕。
彭老爺滿心不悅,卻沒顯露出任何微詞,直到金楞滿週歲時,老爺子依照舊俗,延請命相師為小金楞批命論運。
這位黃相師是當地土地公廟的廟祝介紹的,因其說話耿直不隱諱,故常口出災難臨頭之語而受人排擠。他之所以如此,無非是想勸人行善,但良藥苦口,肯吞下這塊良帖的人畢竟不多。
「這小孩伶俐、聰穎過人,命盤上太陽落陷、對宮遷移太陰又落陷,日月反背落陷天羅地網,能改姓過祖是最好。但其祖上不予庇蔭,恐難成就大事業,能不敗壞祖產已算福氣了,這小金鵬即使有再大的通天本領,若無貴人相助,振翅後也難飛。彭老爺子,恕我說話直,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除了多行善、修修道路外,別儘是打人的歪主意,小心給人擺道,不過……」
「不用不過了,」彭青雲大怒,「要你這個半仙多事,我請你來是幫我孫子算命的,你反倒教訓我不給他庇蔭,你拿了紅包就給我走。」
「我還有下文未完。」
「不用了,我沒興趣聽。」他舉手揮了揮,說著就叫媳婦包個紅包將黃相師送出門。
「真是失禮,黃相師,您請收下吧!」意旋面帶愧疚地道歉著。
黃相師反而笑了,「在這裡,誰不知道你家翁的個性?他的紅包我不要,若是振二少奶奶包的,我就收下。」
「那您說的貴人在何方?」金意旋擔心的問著。
「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有道是父子相欠債。你就多勸勸令家翁,你這兒子命雖好,獨缺運來磨,可千萬千萬寵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