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阿蠻
第一章
從洛陽一路顛簸赴京的忠誠總管趙廉,大喘氣地尾隨三名高大的軍官,穿過重重迴廊,往御中校練場而去。
紛擾的人聲鑽入耳不久,但見二十來位面白皮細的少兒大跨著馬步,咬緊牙關地蹲在操場上,這一幕教趙廉愁容頓綻。
「這下可好,除非竇宛那小子願意認我,要不然一堆頭半蹲的『兵馬俑』要我怎麼找喔!」
儘管如此,趙廉還是認命地瞇起老眼,盯著眼前三位大個兒的屁股,嘗試在他們叉著腰的縫隙間,迂來繞去地窺尋。想來是老天垂憐趙廉年長體衰,讓他眼珠子沒轉散前,及時睨到一位眼熟的軍官。
說起那軍官,本是長得不算矮,但被高大結實的部屬一擋,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不過可別小覷他的中等之軀,這麼多健兒之中還屬他的氣焰最盛、最猖狂。瞧他雙手叉腰地在「銅牆鐵壁」之間晃蕩,意氣風發地穿梭在馬步陣裡,嘿,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可把人貶得無地自容。
「這哪是馬步!那麼大的個子,餐餐打飯不下三大碗,竟連一個時辰也捱不過,飯桶,是嗎?給我蹲標準一點!不是教你們如廁放響屁,臀部垂那麼低,小心我從下面放把火燒!你,小腿給我打直,拿出男子氣魄來……昨夜有本事逾假不歸,此刻就別叫冤!」
趙廉一確定對方的身份後,喜孜孜地便要撥開三個擋道的大門神,疾奔前去。
不料,跨著穩當步伐的「門神」陡地煞住腳,六隻大手一撐,擋住了老人的去路。
中間的大個子回身,威挺地面對一臉錯愕的趙廉,「請您老在此稍候片刻。」
對方足足高過趙廉兩個頭,他哪有說不的餘地?於是,趙廉勉力挺起駝背,提手一拱,客氣地說:「那就煩勞小隊長通報一聲了,老頭子就在這裡候著。」
軍官出列後直下台階,幾步趨至竇宛身旁,手微搭著劍柄,恭敬地報告:「殿中將軍,有名自稱趙廉的老先生求見,說有急事秉告。」當他通服完畢後,頓覺自己將二十來對豎得比馬耳還尖的耳蝸子給包圍住。
「哦!是趙廉啊?」
竇宛漫不經心地重複來者的大名,銳目瞟了遠端的老人一眼後,又速往「驢步陣」橫掃回來,打量了那二十來雙翹首企盼的目光後,便毫不留情地打碎了那二十顆「有志一同」的大願。
「趙隊長,你先領老先生到我的宿舍休息吧,等我料理完這些驢馬不分的傢伙就去。」話畢,竇宛輕揮了手,扭頭對犯錯的部屬嘲諷了一句,「可真行!馬步學不成,倒翹著尾巴學起番鴨下蛋了!」
士可殺,不可辱;被人當馬驢嘲弄,好歹還是公的,只要是公的,賴皮一下,繃緊厚臉皮被長官損幾句也就認栽了;但是下蛋的鴨可決計是母的了!於是,為了爭一口氣,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男子漢便又強打起精神,死命地撐下去。
總算,守著日晷的計時官宣佈時辰到後,一團人已迫不及待想往地上趴平了。
怎知平時行事乾脆的竇宛卻很不乾脆地找碴,東摸西耗地拖了足足一刻鐘才解散部屬!
片刻之間,陣伍裡抱怨聲頻傳而出。
面對這一群顯貴子弟的懶散態度,竇宛並不以為忤,也懶得三令五申,只以利得像把鐮刀的目光慢慢掃完怒著眉的菜鳥,淡淡地丟下一句話。
「你們這群吃飽等死的飯渣子,下回若再明知故犯,且等著打包衣物上北疆充軍吧!」
忽聞「北疆」,有人倒抽口氣、有人嚇得腿軟,也有人以羨慕的口氣稱歎!不過礙於竇宛的存在,大伙勉力噤口,等到竇宛領著三位小隊長離開後,就開始激烈地比較自己的雙親是如何透過關係,幾番打點後,才逃過發放北疆的命運。
面嗤之以鼻、不信邪的人也大有人在。
「別讓他給訛倒了!北疆有什麼好怕的?」「初生之犢」傲慢地說。
「北疆是沒什麼好怕的,怕的是竇將軍的姐夫……六鎮總指揮永定公爵輔國天將軍啊!」
「是啊,還有他麾下那群喜歡整人的魔鬼教練團,天我的老爺,簡直是雪上加霜。」
而不知死活是初生之犢的特色。「哈!那才好呢,天將軍是我最崇仰的人,要不是我爹娘從中阻撓,我早北上去捍衛疆土了,省得在這裡被人整得冤枉。」
「哪裡冤枉了?若非你領我們去逛窯子沾了腥,也不會弄到這局面。」
「喝,你們見了美麗的花姑娘時,還抱怨恨不能摟摟親親呢!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
「咦,提到姑娘你便說到重點了。在北疆,天將軍的魔鬼軍團是可厭,輔國將軍是可怕,但這一切都抵不過缺姑娘的可惱!」
「初生之犢」聞言愣了一下,惶然地輕問同仁,「沒姑娘?」
「不但沒姑娘,連逛窯子都得先騎上一天的馬。先不提累這回事,憋都把你憋死,你受得了嗎?」「初生之犢」當下噤了聲,私下慶幸高堂雙親為他作下這個睿智的決定。往後,他得多加巴結姓竇的那小子了。可是,姓竇的今年不過十有七歲,還比他少吃了一年的現成飯,要他去巴結那小子,可真不甘心!
不過,回頭想到「沒姑娘」的北疆,又讓他改變了想法,他不得不安慰自己,好歹姓竇的是他的上司,下屬費點唇舌巴結巴結也是理所當然,待在京城裡,總比騎一天馬要容易尋花問柳。
竇宛整裝後,步履從容地前去見客,他一進正堂,不等老總管趙廉起身,逕自迎向前問候:「趙總管,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召蓉那丫頭為我生了個乖孫子,老爺、夫人體諒我抱孫心切,批了我幾天假好讓我上京過過外公的癮。」.竇宛見趙廉滿臉歡欣,也不禁沾了喜色,為他高興。
「我不知道召蓉喜得麟兒,若知道的話,一定先代你去看她的,她真是淘氣,這麼大的事也要瞞我。下回遇到她,我要罵她幾句。見過孩子了嗎?」
「不,尚未見到面,我一進京就先來這裡了。」
「那好!口頭順便幫我提兩份賀禮去,一份給召蓉;另一份給那小娃娃。」
趙廉纏緊掩在袖裡的手,心雖高興,但是做下人理當沒那份福氣才是,所以婉轉地回拒,「只是小事一樁,怎敢煩勞少爺費心。」
竇宛微蹙起眉,以微帶譴責的口吻道:「什麼話?生孩子是天大的喜事啊!更何況召蓉是我最疼的丫環,我要賞她就賞她,你沒理由代她回絕。」
趙廉被少爺的氣魄懾服,順從地說:「既然少爺這麼關心召蓉,那麼老頭子就先代為言謝了,改明兒再要她登門叩謝少爺的厚愛。」
竇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趙廉,別拘禮了,你我又不是生人。」他抬手往炕桌一比,堅定地說:「先坐!茶點隨後就到。」
「不敢,不敢,請少爺先上座,讓我來伺候您。」
趙廉很快地退後一步,讓出路來。
竇宛走上前,照例挑了小茶几右側的位子。他臀剛著墊,半個身子便泰然自若地挨著狹長的矮几,開口問了。
「家父家母還安好嗎?」
隨後上座的趙廉趕忙作揖,回稟:「老爺、夫人身體都很硬朗,只是少爺已一年沒返鄉了,夫人心疼少爺,特別要我帶了幾件裘衣來暖暖少爺的身子。」
本是一臉莊嚴的竇宛聽聞母親的尊稱,當下綻出孩子氣的笑靨,急著討裘衣。
「是嗎,在哪裡?」竇宛一臉期盼。
趙廉見他著急的模樣,忍不住呵呵笑,將手中捧著的衣物遞交出去,「別急,別急,裘衣我一路護著,不會掉的。」
竇宛抖開裘衣後,盯著金紫交錯的繡紋,激動得不得了,「娘真好,總是疼我。」
說完,他忍著睹物思親的鼻酸,勉強自己撤除娃兒的稚氣,復原到成人的語態,「老爺呢?有沒有要你帶話給我。」
「喔,有的,有的。老爺希望你在宮裡行事以謹慎為要務,以廉恭待人、以平等心結友,除了盡心做好自身的工作外,更要杜防燕朋小人等黨羽……」
竇宛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向老總管抱怨了。
「趙廉,請別認為我忤逆父親的好意,只是這些老掉牙的警語,打從我十四歲那年入宮當待中郎,到今年初春擢升至殿中將軍一職以來,就從未離過爹爹的嘴。
我已經是大人了,難道爹爹還不清楚嗎?」
「做爹的人哪會糊塗?只是少爺還沒到行冠禮的年紀呢,就算你娶妻生子做了爹,在老爺的眼裡還是個孩子啊!」
竇宛抿著下唇思量片刻,才說:「就像召蓉一樣嗎?即使她升格做娘,你還是把她當孩子看?」
「正是如此!」趙廉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喔,對了,來之前,我曾先去探過少爺的姐姐們。」
「她們還好吧?」竇宛漫不經心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