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阿蠻
屠昶毅當然知道這只是父親的經驗之談,不見得就有理。但為了謹慎,他多年來的言行多少受到了父親的催化。所以出社會至今,他雖然和不少社交名媛及玉女紅星交往過,倒都沒有拖過三個月以上的,反正百貨業界一年之中有春、夏、秋、冬四次大清倉,正好是可以提醒自己好聚好散的開場白。
不過,可別以為當他說分手時,那些可憐無辜的美女們會有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當然,她們會盡義務似地對他擺出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畢竟他人長得高頭大馬,長相又沒丑過鬼先生鍾馗,平時開著香車帶出去壓馬路,也是一件挺光宗耀祖的事。不過很不幸,儘管他有個裝了金磚的口袋,但他極度不愛接近人群,所以當他的女朋友是一件很吃癟的事。
而現在流行新新人類,又時時強調「下一個情人會更好」,再加上美麗又有條件的現代女子既聰明又獨立自主,根本不會讓自己屈居下風,只要從他口裡探出有想分手的意思後,二話不說,馬上進行揩油計劃,攢夠了本錢就開始物色下一任男友。這樣幾年下來,他也著實幫不少人養過老婆,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功德一件。
總之,屠昶毅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一位肯回頭說愛他的對象,他甚至還指天起誓過,若交往過的女人之中有肯吃回頭草型的,就算他不是真的愛她,也一定永遠寵她,甚至忠實於她。只是天未從人願,只歎現代新女性都太酷了,愛與不愛,都做得跟他一樣決絕。不過,少了戀愛這回事,倒替他省不少的力,反正人生就這麼過著,能隨心所欲的行事才是真快樂。
而真正享受快樂這回事已離他好遠了,從他二十歲接下這個沉重的包袱後,除了第一年幹得新鮮帶勁外,他無時無到不想砍斷別人所說的那根金手指,好跟他父親做無言的抗議。因為他這一生的黃金時段全都押在這家公司上面了。
教育局應該頒給他父親一座優良教師獎,以獎勵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固執,強將兒子活生生地改良成一部制錢機器。
如今機器的螺絲鬆了,而他再也不能忍受這一切,他要遠離這裡,躲得遠遠的,否則他的下場絕對會和他昨夜夢見的惡兆一樣──自己赤裸裸地被拴在一個黃金棺木上,四肢被白金腳鐐烤住,四周圍著一群觀眾,他們之中有的是股東,有的是他的下屬,有的是因為他兼併後被迫離職的員工,有的是未曾謀面的陌生臉孔,但他心裡有數,知道這些人全都是因為他所賺的暴利導致損失的無辜群眾﹔這些人的手上全都拿著希望他死的符咒,等著他下葬。
他惶恐無助地對自己摯愛的父親大喊救命,喊到聲嘶力竭仍沒有人應他,他只能睜大空洞的眼,任由一袋袋黃澄澄卻冰冷的金幣像流星雨般,滂沱地從天而降,一寸一寸地將他活活掩埋掉……
想到這裡,老爸一臉哀求的模樣又跳上了他的桌面,讓他陡地縮身,猛搖頭要甩開影像,但仍是聽到爸爸的沙啞聲。於是,一段在今早發生的插曲又鑽進了他的腦裡,活鮮地點醒他的記憶。
那時他們才剛開完第一階段的股東大會,在台下坐有好幾千名持股股東,他們一個個黑壓壓的腦袋,如萬蟻攢動,嘈雜的人聲喧囂直上屋簷,紛紛點頭對今年的業績大表讚揚。
這熱鬧的場面看在屠昶毅的眼底,不僅沒有替他帶來半點成就感,反而更加惡化他的偏頭痛,他傾頭聆聽坐在一旁對他報告事情的主管,成功地擺出一副世人都不知情的強顏歡笑,接著頻頻點頭,佯裝閒適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長條盒,以大拇指將蓋子輕輕一撥,抖出一錠蘇打片。他將那錠蘇打丟入水裡後,耐心地等它溶解,才舉杯啜了口蘇打水,以緩和他早已疼得快要抓狂的胃壁。
好不容易捱到司儀宣怖中途休會時,屠昶毅再也不想玩「扮皇帝」這個遊戲了。
他從座位上一蹬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地倉卒跳下主席台,亟欲躲回自己的籠子裡。
途中有上百個人想跟他握手寒暄,他一反往日的謙恭,惡劣地撇下句「沒空」,掉頭就走人,讓一干想跟他握手的股份持有人像木頭人般地杵愣在原地。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後,又吞了一大杯蘇打水,緩和一下快掀翻的胃。
沒多久,屠世民跟了進來。父子間,講沒三句話,又繞到同一件事上。
「昶毅,爸爸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但是你要相信我,除了你以外,我無人可靠啊!」
「爸!有三哥、四哥、五哥和六姊,只要你願意,他們很樂意接手。」那時的他已控制住躁鬱的情緒,不過仍在偌大的辦公室裡走來走去。
「昶毅,當時我只急著要栽培你大哥和二哥,哪裡料到你的雙胞胎兄長竟死得早。
你三哥養尊處優慣了,年少現成飯吃太多,苦倒沒沾過,現在又五十三歲了,除了會花錢替他自己買一堆假畫外,所畫的三腳貓作品有一半是給沒眼光的無名氏買去壓倉的,而那個冤大頭無名氏就是我!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四哥可以接。」
「你四哥更胡來!我送他出國學些洋知識回來,他只學了一招半式,光說不練,一個月花的零用錢是他薪資所得的十倍,在大學裡掛個教授名銜又不好好做,甚至跟女學生搞出了花邊新聞!下回他跟你領零用錢時,你警告他兩句,叫他行事別太乖張,否則若是再被你那個當法官的四嫂揪到,可不是好玩的。」
「好吧,他們從文的不行,那五哥總成吧!他把公司帳打理得沒話說。」屠昶毅緊緊抓住那根漂在湖面的稻草。」
「什麼沒話說!今年報稅本來可以少繳三千萬的,都是他沒聽你的話做,才讓我們公司的稅後總淨利下滑到四十名。你五哥啊,除了數字行以外,連加油表都會看錯。」
屠昶毅頭一低,鼻子已在父親的眼前噴氣。「好!這個不行,那個沒出息,那六姊可以吧!她被譽為女強人,與人合辦的法律事務所幹得有聲有色,她可是曾經當著你我的面說要助你一臂之力。你無話可說了吧?」
「女強人!」屠世民悶哼一聲,冷冷道:「哼!我看是女強盜吧!你又不是不瞭解她威脅利誘的行事方法。她有錢開律師事務所,還不是八年前趁火打劫,跟我敲的竹槓,當時我若不給,你的底細就會被她揭發出去。連自己的爸爸和弟弟都要坑的人,我是一點都不欣賞。」
「可是……」
「如果你執意要她接手的話也沒關係,不過我可要警告你,她偏私得厲害,一旦名利熏心後根本不念手足情分,只要她接手產業,不出三年我這鴻國絕對會落一個『不得善終』,可憐的是你那些不成材的老哥哥,他們甭想拿到半毛零用錢。唉!好可憐啊!靠老爸救濟大半輩子,臨過花甲,能看弟弟的臉色過日子,就已是夠買他們的帳了,他們還抱怨這、抱怨那的。如今呢?更慘!即使連跪下來求他們的妹妹,都不見得能打動那巫婆的心。」
屠昶毅眼見老父一一推翻他的提議,不覺怒目切齒。「爸!你又來了,沒那麼誇張,如果由六姊接手,她會經營得比我更出色。」
「出色?誰要業績更出色來著?鴻國要的是知人善用的經營者,來穩定成長的業績和人心,可不是集權的強勢領導者。」
屠昶毅沉默不語。
屠世民繼續耐心勸著:「我一直跟你解釋多年,你就是聽不進去,你該對自己有信心。你沒上過大學唸書接受通才教育,並不表示你比人低一截,相反的,你該慶幸自己逃過那些死板的課本才是。你這些年努力地在這個社會大學裡所造就的成績,不是一張文憑就可以抵得過的。昶毅,你該清醒,眼光放遠一點,別為自己的能力設限。」
屠世民說到此,見兒子緊握著雙拳想怒號的表情,心疼不已,口氣也不覺放軟了下來,「去吧,好好出國度個長假,看你要一個月,還是兩個月,我都批准。去吧,你需要放鬆心情,喘口氣。」
聽著父親這樣關心的語氣,屠昶毅的心好難過,他不明白,口口聲聲說愛他的爸爸,為什麼就是不能感受出兒子心底如雷的吶喊!
多年來,一直被教導學習壓抑自己情緒的屠昶毅終於絕望地破啼出聲,整個人繼而崩潰地扯住頭髮要控制自己的脾氣,直到忍不住內心痛楚,才忿然舉臂掄拳,往牆上重捶了過去。
屠世民大驚,見兒子舉起手臂又要往沾著血漬的牆上捶去時,大喝一聲:「昶毅,住手!」說著趕忙跨著年邁的腳步,趨身來到全身打顫的兒子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