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阿蠻
「啊!你就因為這麼丁點小事,避我半年啊?我還真是服了你的小心眼哩。」
拓跋仡邪總算笑出來了,他不假思索地伸手要擦乾她的淚,但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時,又頓收回手。
這回竇惠沒有跟著他笑,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看著看著,一滴眼淚又無聲地滑了下來。
拓跋仡邪直覺自己說錯了話、做錯了事,於是戰戰兢兢地盯著她看,現在他知道女孩子的淚珠通常是不白流的,她哭,不是在跟你做無言的抗議,便是在爭取你全部的注意力。
「你……當初為什麼要留下來?」竇惠咬著唇問他,口氣帶有幾絲責備的意味。
然而拓跋仡邪不喜歡被人責備,尤其他沒做錯事的時候,「我想留,就留!而我以為你也是希望我留下來的。」
「我才不希望呢!」竇惠很快地否認他的說法。
拓跋仡邪眉微蹙,「所以你並不在乎我和我族人了?那麼你幹麼又要插手管我們的病!」
「我不慣於見死不救。」
「那麼何不假裝我不存在,繼續躲著我!」
「可是我沒辦法,」竇惠用力搖頭後,俯趴在矮桌上,坦誠了一切,「我沒辦法再躲著你啊!這些日子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出去和你說句話,但又礙於自己的樣子,廚房裡老在流傳女孩追你的閒話,起初我半信半疑,結果小梅和鵲兒來求我教他們寫字條給你時,讓我不得不信了,你有赴約對不對?」
「赴約?」拓跋仡邪歪嘴斜眼地重複她的話,好久才說:「赴什麼約,我大字不識一個,紙條一掐,就揉掉了,紙上到底寫了什麼?」
「喔!你不知道?」竇惠一聽,頭一彈起,整個小臉紅得像個烙餅似地,小手慌張地磨著大硯,「那就算了!咱們上課吧。」
拓跋仡邪不以為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輕按在她的手上,禮貌性地阻止她磨硯的動作,「今天一定得上課嗎?我們可不可以把話先說清楚呢?」
「爹爹會怪我沒盡責的。」
「老師的責任就是在解決學生心裡的疑惑不是嗎?要不然我無心上課。」
「好吧!那你趕快問吧!」但是竇惠的表情卻沒有催促的意思。
「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麼!」
「不行,我不能說。」
「那你用寫的,反正我現在也看不懂,等我識字後,也該好一段時間了,那時你就不會那麼尷尬了,不是嗎?」
竇惠想想也對,拿起毛筆潤了墨,就寫了一行小字,輕輕一吹後,遞給他瞧。
拓跋仡邪眼不眨地將紙摺了起來,塞進自己的衣袋裡,說:「就等那麼一天!
我會勤加努力的。」
「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吧。」竇惠說。
「不行,我心裡還是有話想說,不說憋著會痛。」
「那你就趕快說!」竇惠雙拳緊握地敲在矮桌上。
「我之所以想留下來,全是為了要再見你的面。」
竇惠反抗地駁斥,「你說謊!你留下來全是為你的族人!」
「我沒有必要對你說謊!如果我喜歡一個人,就會直接告訴那個人;如果我討厭一個人,就算打死我,都休想要我去理睬對方。
「你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
「你不是就想聽這些話?」拓跋仡邪忘了眼前的竇惠正值彆扭的階段,直來直往地問,「你是真的因為身材變了才躲著我嗎?」
竇惠心跳欲裂,猶豫了好久,才回答他,「一部分是。」
「那麼另一部分呢?」
「我還沒理出頭緒來。」
「亂講!依你的個性,若沒理出來的話,絕對會繼續悶在房裡的。」
竇惠看了他嚴肅的表情後,深吸一口氣,「我從小是打定主意要出家的,但現在我不太確定那個主意是對的,因為我起了彷徨之心。」
沉默的氣氛瀰漫在兩人之間。
竇惠不安地撇過頭去,拓跋仡邪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良久,才以沉穩有力的音調評了一句,「你的話有問題,你該說,你確定不出家的主意是對的,因此,你已不再彷徨。」
竇惠彷彿被人點住穴似地,一動也不動,只有那雙靈活的大眼轉左又轉右地透露出她的掙扎。
拓跋仡邪趁著這個空檔,從腰袋裡掏出一小包紅緞,攤著大掌遞到竇惠眼前。
竇惠狐疑地瞄他一眼,往後挪了身,繼續悶不吭聲地耗坐一旁。
見此景,拓跋仡邪不由得輕歎一聲,當著她的面將紅布的四角掀開,捻指間,一道銀光閃入竇惠的眼角,將她好奇的眼睛吸引回來。
只見一支小巧玲瓏的玉銀釵橫躺在光滑的紅緞上,竇惠終於肯看他了,但聰明的眼睛裡卻充滿笨笨的疑惑,「你這是……」
拓跋仡邪爽朗地笑,「送給你,這是我欠你的,兩個禮拜前就該給你的,但你老是躲著我。」
「不行,我不能要!」竇惠一徑地猛搖頭。
「不喜歡嗎?」拓跋仡邪的笑臉一下子被她的反應凍住了,「啊,沒關係,金鋪老闆說可以換個樣的。」
「即使換個樣,我也不能要。」
拓跋仡邪的硬脾氣又被她逼了出來,「哪有這種事!這玩意可值我全身家當,只差沒把衣褲當出去!」
「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更不能要,你辛苦工作了近半年才攢了一點錢,竟花在這種東西上。」
「錢是我的,隨我高興花,而且這是我的心意……當然,比起你丟掉的那支,這支玉釵可能寒傖了些,但我跟你保證,釵頭上的玉石小歸小,但是塊好料,就跟我的感謝一樣。」
但竇惠仍是不肯接受,「只要你說聲謝謝就夠好了。」
拓跋仡邪沉默良久,才說:「你難道沒想過,我這麼做不全是為了謝你,男人通常喜歡自己心儀的女孩打扮得光彩耀眼,如果又能目睹對方戴著自己送的東西的話,那是無上的榮寵,這是一個最卑下的乞丐唯一能強扮天子威儀的方法。」
「別胡說,你才不是乞丐!」
「你再不把這玉釵往頭上插的話,就快是了!」
「我說我不能要,又不是不願要,你為什麼要這樣貶抑自己。」竇惠翹起小嘴,猛地拿起玉釵就朝頭頂上的小髻戳了去,「高興了吧!」
「當然,你讓我做了皇帝,怎會不高興?」話說完,拓跋仡邪得意地笑了,慢慢地欣賞竇惠的俏模樣,讚了一句,「漂亮!你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以後娶到你的人可幸運了。」
竇惠本來要回他一笑的,但聽到他最後一句話時,又頓時變了臉說:「我才不要嫁別人!現在,咱們可以上課了吧!」
拓跋仡邪瞄了她鬱鬱寡歡的表情,頗識時務地闔緊了嘴。
畢竟,竇惠嫁不嫁「別人」,無他置喙的餘地。
經過那次的剖心交談後,竇惠與拓跋仡邪之間的關係變得相當微妙。
拓跋仡邪努力不懈地學習認字,盡心克勤地工作,三餐溫飽運動量又大的他長得殷實壯碩,明顯是個成熟大人模樣了;而竇惠是一天比一天美麗了,也許是有了種花人的悉心關照,她就像一朵綻放在枝椏上端的木蘭花,尊貴得讓人不敢任意上前品玩。
拓跋仡邪小心翼翼地隱藏對竇惠的愛慕之情,若非必要,他不會主動靠近竇惠,甚至連護送她走訪寺院時,都是必恭必敬地站在她的後方。
儘管兩人費力地保持這樣的主僕關係,不肯輕意越雷池一步,但是四眼交會,難免要傳遞一些只有對方知曉的訊息,那些訊息複雜難解,能令相思人徒增酸中帶甜、苦中帶甘的情愫。
竇惠也曾想把這種感覺告訴父母親,但是又怕受到阻撓,不敢聲張,最後,是為娘的敏感,向丈夫提起女兒的不對勁,才知道竇憲已經注意那一對年輕人好些時候了。
竇憲雖然暗樂良久,唯恐打草驚蛇,佯裝不知情。
此時竇家近三百年的房舍已漸老舊,竇憲有意將主屋遷出洛陽城外,徵詢不少土木師的意見,當然也包括拓跋仡邪的。
拓跋仡邪以年少遊走西方的見略向竇憲建議,採用較硬的花崗岩做圍牆,並畫了一個攻防俱佳的碉堡圖,無意間展現了他戰防的天分。
對於他的這種天分,竇憲不想將它擴大,他只希望這個年輕人能安分守己地待在竇家,好好照顧他女兒就行了。
銀葦飄霜,秋去冬來!時節已入冬至,吃了長生蜜棗湯圓後,竇惠又長了一歲,稚氣仍然未脫,但儀態矜持,也不再吵著要當尼姑,竇憲遂鬆了一口氣。
結果上元節還沒過完,關東的崔氏和關中的柳氏三番兩次派人抬了黃金千兩、銀絹百疋上門來提親,竇憲以小女年紀尚幼不諳禮數為由回絕了對方,但這種借口今年用了,明年再用就不通了,況且三月時,他受皇上之命,得北上平城一趟,評議司徒在教化旋政上的缺失,所以急著將拓跋仡邪和女兒送作堆。
他左思右想,決定不擇手段,再為拓跋仡邪開闢一門新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