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席絹
"怎麼了?一回來就見你哭?"四年前,他出任務,一人一馬直奔萬惡谷暗殺"絕谷七惡",據聞那是一場驚險的戰役,堅持一人獨去的葉驚鴻,生還的機會渺茫,可他就是為了這樣的刺激,決定一個人去。
那一去,去了二十三天,音訊全無。誰也沒料到他會活著回來,而他回來那晚,沒人察覺。他直接來到她房中,意外見到她呆坐在床緣垂淚。當時他這麼問著。然後又道:
"哭什麼?我不以為我的死訊會讓你哭。"他的衣衫殘破,像是經歷一場又一場的大戰,衣服上每一處地方都有血跡,不知是來自他身上的,或是別人身上的。總之相當狼狽,像是剛從地獄修羅場回來──他常常是這樣的,遇到高手時,都是這模樣回來,她漸漸也不太感到驚駭了。
"我……想家人……"那時十六歲的她,還是單純青嫩的孩子,縱使經歷巨變,終究年少,也因為怕他,不敢對他有一絲掩藏。
他將外袍脫下丟到角落,整個人像是終於鬆懈下來,直直地橫躺進床鋪裡,留一雙長腿垂在外頭。
"有什麼好想?死掉的人,想了何益?,"他將她一扯,教她跌趴在他胸膛上。他身上有汗味、塵味與血腥味,吸人口鼻之內,引起一陣戰慄驚悸。很難受,卻不敢推開他。
"你不……梳洗一番嗎?"她的聲音細如蚊吟,屏著氣。
他閉上的眼張開一條縫,望著她道:
"下了,你給我洗個臉吧!"然後,他便睡了。
是了……自那一次起,他每次來,她便給他洗臉,不管他是不是來之前已經梳洗過。而他似乎也頗為享受,就一直這麼延伸成習慣下來了。
從那時起,他們的牽扯便深了起來。本來,他是不大理她的,雖然說她是他的女人,但並不是一開始就有夫妻之實。這人,一顆心只在武藝的精進與找高手打鬥,酒色財氣這些東西並不在他眼內。
偶爾來到她房內,最常做的事是睡覺,真正的睡覺。
當他尚不困時,會逼她說話,不允許她老是當個啞巴。
兩人之間真正有夫妻之實,是在他二十五、她十七歲那年。好似他活了二十五年,方知世上尚有另一種性別叫女人。所以興致盎然,光看著她就看了大半夜,嚇得她幾乎昏厥過去。
初識雲雨那一夜,相當折騰。
他這人,奪位就要奪尊,練武就要練絕頂,比試非得比盡興……所以,初試男女之事,也就毫無節制地狂放。羞得她三天不敢下床見人,悲慘的以為日後苦頭還多,這人終於開始對她執行踐踏的樂趣了……
但是沒有,他依然不常來,差別只在一旦來了,不若以前是純粹的睡覺,而是會有夫妻般的親密舉措。這種生活上的轉變,讓她不知所措,心裡還沒理出一個頭緒時,他……卻已經帶了其他女人回來……
然後,逐漸形成一座小後宮;然後,她自此就……什麼也不再想了。
唉……
她已經不太清楚她變成這樣冷心冷性,究竟是因為滅門之痛所致,還是……他帶給她太多失望?
突來的想法讓她一駭!失望?葉驚鴻讓她失望?!
沒有希望,哪來的失望?她不可能會對一個她懼怕的男人寄托出這種東西的!
天,她在胡思些什麼!
下下不,不要想了,夜深了,她該睡了!
腳步幾乎是踉艙的,她奔進內室,連中衣也沒脫下,便就窩進床帷裡,緊閉雙眼,再也不肯張開。
睡吧!只要睡了,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
直到廂房裡的燭火燃盡,房裡所有光亮被黑夜所吞噬,那個佇立在暗處的男子才稍有動靜。
月光灑落下來,隱約照出那抹英挺的身影,勾畫出那男子端正而好看的面容。他是孫達非,自晚膳後,便一直守在裘蝶的房外。一方面是防止有人入侵,對她下釗;一方面自然是……聊慰自己的傾心之情。
這些年,因為一心追查裘府滅門之謎,背著仇恨的他,已經忘記笑是問物,他沒有摯友、沒有自己;除了嫉惡如仇,讓惡人伏誅之外,他不知道該如何把日子過下去。
他恨!他的人生因為一場如謎的血案而潰解!
小姐對他有救命之恩,而美麗的她,更是他心目中仰慕的天女,一點褻瀆之心也不敢有,只願今生今世能跟在她身邊伺候她;而裘老爺,則對他有知遇之恩。當年老爺查出了他的身世,知道他是已歿邊關守將孫繼榮的遺腹子,也算是出身良好,只是因為父母雙亡,才淪為乞兒。而後見他根骨上佳,是適合練武的體魄,決定讓他拜入名師門下學藝。
當年老爺期許他學成後進京考武狀元,縱使無意光耀門楣,卻是可以提升地位,這麼一來……
"即使只能當個縣郡的督指揮使,倒也是配得上我這即將告老還鄉的禮部侍郎的千金了。"當時,看透他少年心思的老爺這麼對他說。
這也是他拜入秦陽山"風鑒老人"門下,學藝學得比任何人都刻苦紮實的原因了。那時的他,一心只為未來的美麗憧憬而努力著,再怎麼苦都是甜蜜……
嚴格說來,小姐已經算是他的未婚妻了。這是老爺私下允了他的事,但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現在的他,又能跟誰說去?
昨天的一番長談,她告訴他,沒有所謂的仇人了,因為當年那批殺掠她一家子的惡賊,被隨後追來的葉驚鴻給屠殺殆盡了。那些人剛好是葉驚鴻的任務,若他想得到燕樓的主事者大權,就必須單槍匹馬殲滅那批神出鬼沒的天行山惡賊。他追了十二天,太過疲憊的他,只想迅速了結這件事,於是抽出長劍,沒讓那些殺紅眼的盜賊來得及應變,便一個一個的斬殺。
有些惡賊根本不知道有一名地獄來的修羅正在他們後方突襲,他們只忙著追殺裘家所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並哈哈大笑遊戲其中,把所有哀嚎厲吼當成美妙的音樂;把砍下的肢體、頭顱丟來甩去當蹴鞠玩─一直到他們一一也成為被肢解的碎片。
小姐在敘述那事件時,眼神是空茫無神的,簡直像遊魂,一直飄遊在當年那場血腥裡,不曾活過來那般!
可惡!
他緊閉上眼,拳頭狠狠往樹幹上一擊,"啪茲"!樹幹被穿透一個窟窿,部分碎屑剌進他拳頭裡。這一舉打的只是蠻力,沒以內力護體,他就是要自己痛!懲罰自己在六年前的無能為力!懲罰自己居然不是親手血刃那些惡賊的人!那是他的工作呀,怎會……怎會是教葉驚鴻那樣一個煞星給做去了,也做完了?!
保護小姐的人應該是他!帶她遠離那場浩劫的人應該是他!但是他什麼也沒做到,學了一身藝業,極力在江湖上鏟奸除惡,尤以那些盜匪為甚,他是從來不心軟放過的。但那又怎樣?!
就算他救了全天下的人又怎樣?就算他除掉了全天下的惡人又怎樣?他就是沒能報仇,沒能以自己的雙手去誅殺那些滅了裘府的惡人!
裘家給滅了,小姐淪落江湖。她這麼一個千金之軀,從來就是以鮮花珠玉嬌養著的貴氣玉人兒,怎堪承受這些?怎堪呀!
為什麼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邊?
他恨!他好恨!
這樣的恨,將會伴隨著自責,纏繞他一生!
以前那個愛笑的小姐,如今已經不會笑了,是他的錯!他來得太慢,是他的錯!他沒來得及保有她的天真愛笑;他沒來得及來到她倉皇的生命中,為她頂起一片無憂的天!時光流逝了,帶走她的笑、改寫了她的生命,其後,居然是葉驚鴻那樣的人充塞著她全部的生命與記憶!這真是天殺的錯誤!
"啪茲"!拳頭再度重重擊向樹幹,終於將樹幹腰折。
這個錯……他能有機會改變它嗎?
他能嗎?
對著那方已經暗下的窗口,他深深看著,眼中有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
眷戀。
※※※
定遠城的瀟湘客棧,向來以美食聞名,近幾年被第一財主錢繼言收購為旗下商號後,更加的發揚光大。別說樓下食堂常常客滿了,上頭的客棧也常是住滿的,除了門面的裝飾不俗,頗吸引人之外,其待客態度更是一等一的好,把每一個來客棧裡的人都服侍得像是大老爺、貴夫人一般。
今日,又是用餐時刻,下頭當然是客滿的,近些日子以來,聽說定遠城裡到處都住滿了外地人,每一處食肆一到用餐時分都是滿座,更別說這個以美食聞名的瀟湘客棧了。
而上頭的小軒廳裡,尋靜的人、有錢一些的人,都會在此用餐。
"大哥,我們已經玩遍定遠城裡城裡城外了,接下來除非我們要走了,再不,也應該去燕樓找葉樓主了吧?"清脆的嗓音來自一名小女生的嘴裡。她叫湛藍,是一個十五歲的娃兒,有著一張清秀討喜的可愛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