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宇璐
幾次三番,對皇兄的密令陽奉陰違,甚至放走了他的心腹大患——西閣王未流雲。一筆筆賬記下來,他可以預想自己死無全屍的情景。
現下還留著他、哄著他,只是因為還用得著他。
「皇弟,你來了……」朧月夜悠悠醒轉,伸個懶腰,「咦,換了曲子了?可見朕睡了有一會兒了。怎麼大夥都愣著?發生了什麼事嗎?」
「剛剛有人想行刺陛下。」明若溪躬身道。
「是嗎?行刺?呵呵,」朧月夜笑,「有皇弟你在,朕就知道不用擔心。來來來,沏了你愛喝的龍井,快坐下。」
驚天動地的行刺在談笑間一帶而過,可憐方才一名死士,性命散若輕煙。
明若溪默默坐下,等待即將發生的下文。
朧月夜對一個人示好,總有目的,受他的恩惠愈多,處境就愈危險。
這杯龍井茶喝下去,怕是要用性命來交換。
他再清楚不過,這位皮笑肉不笑的二哥,又有要緊事要讓他去辦了。
「聽說皇弟最近很清閒,一天有大半時間陪著老太妃們吃喝玩樂。」果然發話。
「老人家年紀大了,怪寂寞的,微臣只是想盡孝道而已。」
「唉,老太妃們的脾氣我也清楚,」朧月夜搖頭感歎,「年紀大了,卻跟孩子一樣任性,不好哄呀!這宮裡上上下下,也只有皇弟你最能討女人歡心。」
「那是因為微臣我最沒出息。」
身子雖已坐下,茶卻不敢多飲。朧月夜的眼睛裡容不得比自己逍遙的人,還是保持低調為妙。
儘管這和諧的氣氛如同兄弟兩人閒話常家,卻處處蘊含機關,稍不留意,一個懈怠,踏入陷阱將萬劫不復。
「皇弟,你遊戲人間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找個貼心的人定下來?」
二哥怎麼忽然提出如此尷尬的問題?明知他花名在外,天底下哪有良家女子肯以身相許?貼心的人當然尋得到,只要花得起銀子,隨便哪座青樓的花魁都甘願充當他的知心人。甜蜜的話語串串燃燒,能讓耳朵聽到發膩,如果你不在乎真假。
「皇弟,不是朕說你,連你三哥的下堂妻你也要招惹——這下好了,全煜都的名門千金都對你避之唯恐不及。你呀,真不讓朕放心!改天為兄也像替你三哥操辦的那樣,為你設一場『選妃宴』如何?」
「別!別!」明若溪連連擺手,「我不是三哥,不用尋找前世情人!微臣還盼著留個自由身,繼續享受幾年呢!陛下您就別操心了,饒了我吧!」
「唉,畢竟是年輕人……」朧月夜匆生感歎,「不像朕,猛然回首,年歲已近半百!這些日子夜裡總睡不安穩,皇后過世也有三年多了,朕最近一直想找個替代她的人。」
這款款深情的中年男子,真是他熟識的朧月夜嗎?
那個心機深沉、奸詐狡猾、心狠手辣的朧月夜,那個從不讓陌生人近他百步之內的朧月夜,那個連與嬪妃歡愛也要事先搜淨其身子的朧月夜,說出此等話語,簡直詭異之極,令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明若溪心中疑惑,卻面不露色。
「朕尋了又尋,終於相中一名女子……」沉默良久,他吐出答案。
「那是天大的喜事呀!」明若溪撫掌道,「為何皇上如此憂慮?」
「皇弟,你來看……」
袖子輕輕一揮,立刻有宦官抬了繡屏放於兩人眼前,拉開一道華美的幕。
那不過是一幅普通的美人繡圖,手工還算精緻,白絹的底,閃亮的絲,繡出一襲玲瓏倩影,在淡淡的桃樹下吹著蕭。
「你看這女子相貌如何?」朧月夜滿眼迷戀,指點間全是興奮。
相貌還算秀逸。只是,畫是死的,人是活的。再美的人繪到了畫上,也神韻全無,他明若溪不會單憑一幅繡屏評論人品。
「美。」當然是違心之說。
「是呵,太美了,真是天下男人不能抵擋的美……」朧月夜喃喃自語,「皇弟,你若見到她本人會更為驚艷。」
「她已入宮?」最近不見有選秀之舉,這女子從何而來?
「前天入的宮,朕遠遠的跟她說過幾句話。」朧月夜蹙起眉心,「她是別人送我的一份賀禮。皇弟,你可猜得出此人是誰?」
「皇上萬民擁戴,恭賀您華誕將至的人多如繁星,臣愚昧,猜不到。」
「晴如空。」他一字一句說出心腹大患。
「是大哥?!」這回,連明若溪也吃驚了。
東閣王晴如空自立為王已近十年,幾次三番攻佔煜未果,怎麼忽然突發奇想,呈現友好姿態,進貢一名美人?
這女子到底是求和的使者,還是派來的奸細?
「皇弟,你現在所想的,也正是為兄擔心的。」朧月夜歎道,「誰都知道,這龍椅本該是你大哥的,可惜先皇將它傳給了朕……東閣王心裡不服也是應該。如今,他若真想化敵為友,朕比誰都歡喜,只怕他余怨未消……」
「陛下還是將此女子送還吧,留在身邊,多餘擔心。」明若溪接話。
「朕也知道,只是這女子……她太美了。」
嘿,繞了半天他終於聽懂,原來,朧月夜既想坐擁江山,又想懷抱美人。
那晴如空也算聰明,出了這麼一道危險的題目供君選擇,他大概早已料到朧月夜的顧慮,卻偏偏尋出個絕色佳麗雙手奉上,像是一種無聲的誘惑。他知道自負的朧月夜喜歡艇而走險的遊戲,若參與進來必定萬難纏身,但若全然放棄卻又心有不甘。
兩個對立的君王,鬥智鬥勇這麼多年早把對方習性摸透,不斷地變換花招,玩一場天地間的較量。
如果真的什麼都不做,就把這名女子送還,倒真在心智上輸了——對方定會取笑朧月夜膽小如鼠吧?
所以,朧月夜會要這名女子的,非要不可!
只是怎麼個要法……還得跟他最親密的皇弟商量。
「陛下希望微臣做些什麼?」明若溪適時問。
「老太妃們不是一直誇你有女人緣嗎?」朧月夜陰森森地笑起來,往繡屏一指,「代我去陪陪她,摸清她的心思,看看這危險有多大。」
呵,他就知道,這杯龍井茶不是白喝的。
「她的名字,叫暮紫芍。」朧月夜補充。
紫色的芍葯,一個艷若春花的名字,可惜開在暮色中。
☆☆☆☆☆☆☆☆☆☆☆☆☆☆☆☆☆☆☆☆☆☆
她住在「香苑」。
那裡是宮中最華美的處所,世世代代居住著美麗傾國的妃子,包括多年前先帝最寵愛的蘭昭儀。
人們說,住在此地的女子都有著驚人的美貌,但最終卻難逃紅顏薄命的厄運。男人們喜歡這裡,雖然這裡的女子以不貞聞名;女人們嚮往這裡,雖然這是一座蘊含死亡與詛咒的庭院。
香苑像大煜宮裡一個詭異的謎,散發誘惑的芬芳,遙遙吸引著萬眾的目光。
明若溪帶著貼身小隨從,款款奔赴這危險之旅。
繞過水閣,放眼望去,一帶碧池。春天的蝴蝶在陽光中嬉戲,輕盈的翼於花辦間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線,彷彿雨後的虹。
「小四,你可聞見了什麼?」明若溪忽然止步。
「小四聞到花香,好香!」小隨從笑嘻嘻地答。
「不,不是花香……」他微微搖頭,茫茫地望住那一片湖水,「雖然的確是香味,卻淡淡的,說不出的好聞。」
「也許是娘娘們抹的香粉吧?」小四知道主子喜歡在困脂堆裡打滾,沾些香粉味不足為奇。
「庸脂俗粉怎能跟這香味相比!」明若溪輕哼。
「那小四就不知道了,」他傻呆呆地咧著嘴,「小四的鼻子沒王爺您的靈。」
「嘿,說得我跟狗一樣!」玩笑地敲他下一記腦門,神色倏忽黯淡下來,喃喃自嘲,「可不是,我跟狗也沒什麼區別……」
「小四雖然沒聞到什麼,卻聽見了什麼,」遲鈍的小隨從仍舊興奮地比手劃腳,「那棵大樹的後面,有好聽的聲音哦!」
果然,從綠葉間傳來的,忽高忽低,時而嗚咽,時而輕吟淺唱的,似是蕭聲。
明若溪自幼聽慣了宮裡的絲竹班子,馬上察覺這並非煜都盛行的樂風。然而這樂風彷彿一條潺流小溪,格外清新引人注意。
他不由停下腳步,撥開林叢,望向聲音的來源。
這一望,眼睛像被點了穴,轉動不得,也捨不得轉了。
淡如煙的湖水上,有枝蔓低垂,一個女子寂寂坐在樹枝的尾端,身輕如燕。她赤足,素衣,美麗的腳踝上吊著一串金飾,身體隨著柔軟枝條上下起伏時,金飾便觸到明鏡的水面,叮的一晃漾出水紋,花瓣般的足趾也瞬間潤濕。
吹蕭的,正是她。
那蕭深紫發亮,襯著她雪白的手腕,縹縹緲緲的音符便從腕間逸出,像仙子撒向天庭的一捧碎花。
許多年後,明若溪想起當時的情景,仍不由自嘲地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