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俞飛
海棠點了點頭,臉上猶有驚恐之色。"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找誰幫忙,只能拚命地逃、拚命地逃。"
"警察也不能相信?"
"大人只會相信祈先生和左院長的話,警察找到我們,也只會把我們送回育幼院。"有幾個男孩子因為受不了育幼院的生活而逃跑,被警察找到送了回來,然後、然後……海棠用力搖了搖頭,不敢再想下去。
逃?!難道這兩個相依扶持的小女孩就只能這樣一輩子逃下去?
君不棄慘然一笑,心頭忽然有股壓抑不住的憤怒,好想狂吼大叫出聲,然而他連吼叫的力量也沒有,只能艱辛萬分地走到書架旁,取出藏在書本中的一顆顆黑色糰子。
"即使要逃,也得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可惜這些燒餅包子吃不得,只有這些糰子,雖然不好吃,多少止得了饑。你們拿著上路吧!"
"燒餅包子吃不得,你又把這些糰子送我們,那你吃什麼?"海棠不敢接受,也不能接受,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一個人只要不想死,總有辦法活下去的。"君不棄將手中糰子塞在她和小嵐手中,柔聲說:"書本給我知識,也教會我活下去的方法,我餓不死的。"
夜嵐哭累了,肚子也餓了,接過糰子就咬下去。"好苦!好像泥巴!"差點沒吐出來,但她卻還是死命吞下去,滿臉脹得通紅。
"我可是吃了快四年這種東西啊!"君不棄摸了摸她的頭,勉強一笑,只是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多虧了這些'泥巴',我才沒有餓死,也還能勉強從床上起身,看看窗外的桐花似雪。"
海棠看著他的笑,眼淚愣愣地流了下來。"為什麼有人要這樣害你,這樣折磨你?你明明是個大好人啊!"
"我不是好人,我幫你,不過是物傷其類罷了。"君不棄搖了搖頭,催促道:
"你們該離開了,祈少卿這人看來精明得很,他要是找不到人,恐怕還會再折回來。"
海棠卻站著不動。"我雖然不聰明,可是我或許能幫得上你一些忙。"
"幫?怎麼幫?"君不棄澀然一笑,喃喃地說。"為了讓我安心'養病',這裡沒電話、沒手機、沒電腦,完全無法和外界聯絡,而且以我的身體狀況,也根本走不出這片林子……"
"但是我可以啊!"海棠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君不棄聞言一愣,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能不能替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知道自己或許幫得上忙,海棠不禁笑開了臉。
這笑,真美,讓君不棄的心莫名悸動,也失神了。
"你怎麼不說話?"海棠看著他,柔柔的聲音中有一絲不快。"你別擔心,不管什麼事,我都做得來的。"
"我不擔心。"君不棄回過神來,揚起一抹微笑,從頸子上頭取下一個金鎖片。"後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想將這副金鎖片放在母親的墳前。"
海棠接過金鎖片,卻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用意何在,愣愣地看著他。
君不棄極輕極輕地歎了一口氣,只是那歎息中,卻彷彿藏著無窮無盡的悲慼激憤。
"這鎖片是我父母親聽了算命先生的話,特地請金匠打造,在我週歲時送我的護身符,希望保佑我這一生無病無痛、幸福快樂。嘿!真是可笑啊,寄幸福於這麼一個蠢物……可是我現在卻只能寄望父親在墳前見了這金鎖片,能想起我這個他遺忘了十年的兒子,願意來看我一眼。"
"十、十年?"海棠聞言悚然。"你已經十年沒見過你父親了?"
君不棄淡然一笑,自嘲地說:"母親去世後,我就開始'生病'了,父親他向來都是個強者,不耐煩見到我這種半死不活的模樣……"
"不會的,你父親一定是不忍心看你生病受苦,才沒來看你的。"這故作輕鬆的自嘲,讓海棠心口一緊,情不自禁出言安慰。
"是啊!或許正如你所說的吧!"君不棄茫然地點了點頭,許許多多不堪和下足為外人道的往事,又何必多說呢?說了又如何,就能夠平息自己心中永不停歇的憤怒悲傷嗎?
"你放心,我一定會將這副金鎖片放在伯母的墳前的。"海棠問明白佳城所在,默默看了他一眼,帶著一抹溫柔微笑,抱著小嵐轉身離去。
桐花似雪,兩個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桐花林中,君不棄倚著窗口,愣愣地看著,漸漸地癡了……
※※※
海棠沒有忘記她的承諾,所以君不棄終於見到了父親君承恩。
他沒有多說什麼,也不能、不敢多說什麼,只"哀求"父親能安排他到美國"養病",在寄宿學校就讀。
而君承恩或許是對這個兒子問心有愧吧!也無視於有人堅決反對,很爽快地答應了。
因此君不棄在美國漂泊了三年,舉目無親,寂寞又孤立無援,卻也終於鍛煉好身子,從一個蒼白瘦弱少年變成一個偉岸俊朗男子。
即使他始終面無表情、眼底深處的寒意終年不化,但是年輕貌美女孩的青睞搭訕卻也從來沒有斷過。
可是他心底深處,始終牽絆著一朵海棠花的微笑,所以他又回到了台灣。
然而再見到那抹微笑,卻已經是回到台灣半年後的事了……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風不寒楊柳風,即使是台北,在春雨紛霏中,也別有一種恰然悠閒的情調。
"陳嫂身子還好吧?"君不棄視線從窗外的雨景移回,看著坐在駕駛座上的區北海,若無其事地說。"我記得她有氣喘的老毛病,最近還有發作嗎?"
區北海聞言,身子卻是一僵。"少爺怎麼知道我是、我是……"
"陳嫂的孫子?"君不棄接口,淡淡一笑,然而眼底深處卻沒有任何笑意。"我一回國,父親便在公司幫我安插了個高級顧問的職位,還配了個司機給我,不過顧而不問,這差事老實說還真是清閒得很。你要知道,人一閒,難免就會想探人隱私、說些長短,也就多多少少知道些消息了。"
這話似乎是隨口聊天,又似乎意有所指,區北海含糊地應了一聲,只能維持沈默,以不變應萬變。
"不過阿姨也真是疼我,找了個哈佛的EMBA來幫我開車。"君不棄一派悠然,口氣中卻滿是嘲弄之意。"可憐陳嫂當了人家半輩子的奴才,到頭來,孫子卻還是奴才的命……"
"少爺!"區北海臉色一變,打斷他的話。"少爺有什麼話直說吧!用不著拐彎抹角。"
君不棄笑了,笑容中卻沒有絲毫溫度。"該說的、不該說的,你都已經跟你的主子、我的阿姨說了,我還能說什麼?"
區北海心中一凜,自嘲一笑。"原來少爺已經知道了……嘿!想不到哈佛的EMBA,居然連做別人的走狗也不合格?!你放心,我明天會主動向常夫人辭去這份工作。"
君不棄輕歎一聲,轉頭看著窗外,臉上神情顯得有些蕭索。"沒有人天生是做走狗的料子。陳嫂有些把柄落在常詠月手上,你自然也就難免受制於人了。"
區北海默然,有些事他雖然不想做,卻不得不做。
"陳嫂含辛茹苦將你帶大,還送你出國讀書,也算是不枉了。"君不棄語調很誠懇,不再有譏誚諷刺。"可是如果讓陳嫂知道她一生中唯一的驕傲,卻也走上她當年的老路,這打擊也未免太大了吧?!"
區北海面色一黯,咬著牙低聲說:"我父親嗑藥嗑死了,母親濫賭,欠了一屁股債,被地下錢莊的人砍死在小巷子裡頭。為了不讓我被人口販子帶走,奶奶每天從太陽升起做到月亮落下,拚了命地工作還錢……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奶奶的,即使要我出賣靈魂!"
"能為了別人犧牲自己,你和陳嫂都是了不起的人!雖然──"也讓我的人生因此狂亂顛沛……君不棄搖了搖頭,澀然一笑,轉過話題。"我母親在世的時候,陳嫂就來君家幫傭了,她被人害死的時候,陳嫂可也是唯一在場的人。"
區北海聞言一震,緊急踩住煞車,回頭看著君不棄,表情陰狠。"原來你都知道了!"
君不棄迎向他的目光,神色平靜。"是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母親是在喝了陳嫂送來的蓮子湯之後,咳血而亡。"
區北海眼中露出殺機。"殺人償命,我賠你一命,如果你不接受,我也不介意同歸於盡!"
"何必呢?"君不棄笑了起來,笑得淒涼。"陳嫂和母親無怨無仇,她何必要下毒手?我又何必找你賠命?"
"不是?!"區北海愣住了。"可是常夫人說奶奶不小心將除蟲的農藥混入了蓮子湯裡頭,才會害死了前夫人。"
"你被騙了,陳嫂也被騙了,也因此做了一輩子別人手中的傀儡。"君不棄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說:"你不會想步上你奶奶的後塵,也當一輩子的傀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