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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唐琰

    他才剛說完,又神秘一笑,低聲道:「其實不刻花,誰知道是御用品,我去年偷偷藏下一小節自用,墨色果然鮮麗清潤,害我今年都捨不得上貢朝廷了。」言畢,在囊內掏出一不起眼的墨條予她把玩。

    「這算監守自盜嗎?」她笑道。接過墨條放在鼻下細聞,沒有慣常的墨香,卻是濃濃的膠味,讓她不禁皺眉。

    「墨的香氣來自香藥,用藥之意,在於使墨色不退,或解其煤膠氣,但用藥不當,墨反深受其害,如麝香引濕、榴皮減黑,用之何益?況且宮中墨量消耗甚大,何須用藥使墨經久?」他不慌不忙的解釋,並對她報以微笑。

    「其實是龍涎麝香等氣味濃郁,不宜你清心弄琴,對吧?」莫曉湘美目流轉,合理懷疑這是他私心所致。

    「不錯,想不到裝腔作勢說這麼多,還是被揭穿了。」他直認不諱,收握起折扇,眼裡有著乍逢知音的驚異。「莫姑娘似乎對琴道頗有研究?」

    「我以前是師父的琴童。」她將墨條遞還給龍似濤,想起他琴匣裡的彎刀,嘴角勾出笑意。

    「原來如此。」他又恢復本性,詼諧頑皮的眨眨眼,似乎在暗示她別把這秘密說出去。

    「公子、小姐,」凌亂的腳步聲,打斷了龍似濤欲起的話頭。一個小丫鬟三步並兩步的跑到兩人身邊,道:「房間打掃好了,還有譚師父今晚設宴為兩位洗塵,請二少爺和梅姑娘務必賞光。」

    「譚師父客氣了,我們今晚會準時到的。」他先對小丫鬟溫文有禮的一笑,然後將莫曉湘的手搭到小丫鬟臂上。「那就有勞你帶梅姑娘到房裡歇息。」

    莫曉湘望了他一眼,而龍似濤的聲音隨即束音成線傳到她耳間。

    「今晚明月中天之際,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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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中天,是現在這個時候嗎?

    沐浴完的莫曉湘換上一套石榴紅裙,梳起簡單的高髻,正倚在湖堤上,有點失神的看著明月高懸。

    晚風拂面,帶著幾分湖水的冰涼,她看著自己在湖面上的倒影,心隨著明滅的燈火起伏,彷彿是準備私會情郎的小姑娘。

    「唔,我遲到了嗎?」清亮的話音傳來,輕快的腳步不疾不徐的走向等候的佳人,臉上滿是歉意。

    「你來了。」她聞言回首,見他踏著月光而來,對她微笑。

    「嗯,我來了。」他有點傻愣愣的回答,臉上帶著稚氣未脫的愉悅。

    「怎麼這麼多東西?」她看著他手上的竹籃跟背後的琴匣,她以為他只是想找她說說話而已。

    「嗯……裡面不是你的刀,是我的琴。」他指指背後略帶滄桑的琴匣。「這裡面是酒菜。」他再提起竹籃道。

    「酒菜?」她挑眉,與他並肩而行。

    「是啊,我們今晚賞月弄琴,不醉不歸。」他眨眨眼,浮起調皮的神色。「免得你老以為我琴匣裡的東西都是騙人的。」

    「我有這麼說過嗎?」她眨眼,從他手中接過竹籃。

    二人走不到半刻,就見到幾條小漁船繫在簡陋的渡頭邊。龍似濤熟門熟路的帶她到最邊邊的一葉扁舟旁,一本正經道:「這便是在下的座駕。」

    「失敬、失敬。」她跟著正經道,換來他的一笑。

    龍似濤率先跳下小舟,伸出雙手給她。「來,扶著我跳下來。」

    莫曉湘把手交給他,不料裙腳一絆,還沒站穩就整個人往他身上栽去。不堪如此折騰的輕舟,左右搖擺激盪,晃得兩人身上都是水花。

    龍似濤將莫曉湘抱個滿懷,揚起袖子替她擋下大部分水滴,有點狼狽的開口:「你沒事吧?」

    扁舟不住擺動,莫曉湘的手依然撐在他肩上,直到站穩了腳,才無奈道:「看來我還是不適合穿裙子。」

    「怎麼會呢?你穿起裙子來很好看。」他真心誠意的道,扶她坐下來,掏出折扇七手八腳的為她扇著幾乎全濕的羅裙。「給我扇扇,待會兒就干了。」

    莫曉湘的眼晶亮亮的瞧著專心一意扇風的他,心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感動。

    「你衣服一樣濕,不用幫我扇了。」她輕道,水袖擦上他滿佈水珠的額頭。

    「不行,」他從她裙腳抬頭。「你的傷才剛好,不能著涼的。」

    「你忘了我們有內功嗎?」她索性和他一起坐在地上,開始「示範」運功蒸散身上的水氣。

    龍似濤被她一說才恍然大悟,卸下背上的琴匣,也跌坐在地運起功來,嘴上不忘調侃自己:「若不是你我都有些武功底子,剛這一撞還不舟覆人亡?」

    莫曉湘搖頭輕笑。剛被他長袖一擋,上身倒沒濺到什麼水花,打坐片刻便幹得九成。她索性跪坐起身,揭開籃蓋,將裡頭的酒菜置於矮桌,順便點起他帶來的水沉香。

    沒多久,凝神靜心的香氣從小巧的香爐中散出。龍似濤聞香睜眼,迎目便是她專心一意的側臉。

    「讓我來吧。」他起身,不想讓她做這些雜事。

    莫曉湘睨他一眼,目光射向仍晾在一邊的船槳。「你搖船就好。」

    「說的也是,那麼就勞煩了。」他笑笑,任她張羅東西,自己則是解開纜繩,撐起竹篙,有模有樣的泛起舟來。

    一旁的莫曉湘思緒不由自主的隨著裊裊香煙飄遠。記得當她還是個小姑娘時,也曾經這樣默默燃香布案,暗自雀躍地等著聽師父彈琴,卻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背對著師父,露出崇拜欣羨的目光。

    而如今……

    她秀眸轉向他搖槳的背影。

    等的卻是他。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天邊明月如弦,竹籬在龍似濤手中規律擺動,與扁舟交錯出一圈圈漣漪。

    小船平穩地在湖面滑行,遠方還隱約可見湖面與環山相接處,一幕水簾傾洩而下,但就不知龍似濤究竟要將扁舟播至何處。

    「對了,令師似乎也是雅好音律之人?」他隨口問道,手上竹篙沒有停歇。

    「嗯。」她點頭,露出緬懷的神情。「我們那兒,後山種的全都是梅樹,寒冬臘月就會開得滿山滿谷。我小時候,常跟師父到那裡彈琴。」她不自覺撫上高髻,才記起那枝梅已經被她小心的供在瓶裡。

    注意到她的手不自然落下,龍似濤但笑不語,繼續聽她訴說往事。

    「師父總是彈不厭『梅花三弄』,常一彈就是一兩個時辰,害我站得腿都麻了。」她眉間含笑,想必是想起當初坐立難安的窘態。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尊師真乃愛梅之人。」他隨口吟道。

    想不到莫曉湘卻露出個心有靈犀的笑容。「師父的琴,就叫『暗香流月』」

    「這次真是誤打正撞。」他聳肩,表情頗為愉悅。「能幫我將琴匣打開嗎?」

    莫曉湘依言掀蓋,卻忍不住露出詫異的目光。因一般古琴,多為桐面梓底,又或面底皆為桐。但此琴木紋色澤皆不似桐木,就不知是以何製成。

    「這張琴是由松木所製,名為『泛滄浪』。」他目光愛憐地掠過琴身,就像看待自己的情人一樣。

    「松琴?」她挑眉,等著他解釋。

    「你聽過雷公琴吧?」他問,一副準備說故事的樣子。

    「略有所聞。」她頜首。唐代制琴宗師雷威善於選材,所制之琴音色綿長,有雷公琴之稱。

    「雷公制琴喜用松木,相傳他選琴材的方法,就是在將醉不醉之際,披著蓑衣在大風雪中聆聽松林呼嘯,遇到特別清

    勁悠長的,就砍回家制琴,如此製出之琴音色毫不亞於桐琴。

    「所以不才便東施效顰。在幾年前臘月大雪,喝得醉醺醺爬上這山聽松嘯,結果琴材沒找成,自己反而醉倒在雪地上。」

    說到這兒,兩人都不禁失笑。而龍似濤搔搔耳後,有點不好意思的續道:

    「那天我是喝太多了。不過隔天醒來,卻發現自己好好的睡在床鋪上沒被凍死,原來是譚老闆救了我。」

    「是譚師父嗎?」她忍著笑意,想像他倒在雪地呼呼大睡的樣子。

    「是啊,不過那時他還是老闆。」他右手繼續搖槳,左手則是抓起酒壺灌了一口。「說來也好笑,結果我夢寐以求的良材就是澹然齋的屋樑,而澹然齋那時經營不善,我便買下它當個掛名老闆,自己在那裡制起琴來。想不到後來,澹然齋居然做出名堂,我就成了半吊子的墨坊主人。」

    「原來如此。」莫曉湘釋然而笑,沒想到還有這一段因緣。

    遠處山嵐繚繞,水天一色,飄飄然如遺世獨立。兩人很有默契的不多作聲,各自沉醉在良辰美景中,不願多想,亦不願多問。

    龍似濤拎起杯子淺酌了口,酒興一發,忍不住扣舷而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清亮的歌聲起初慷慨多情,但到最後卻是以無奈作結,餘音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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