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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文 / 單飛雪

    「幾歲?」

    「二十八。二十八年光陰就這麼咻地過去了。」

    「我三十,三十年光陰也這麼丟掉了。」

    「很晚了,你……要回家了嗎?」好像耽誤他太久了。

    「沒關係,還可以再坐一會兒。」

    「船這樣晃,晃得想睡。」

    「像不像搖籃?」

    「像。」

    荊永旭問她:「有什麼生日願望?」

    「希望睡在這麼美的月光裡。」

    他笑了。「那妳睡。」

    「怎麼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

    「船呢?」

    「船不會翻的。」

    他一派輕鬆地說著,好像他要是說——時間停住了,時間就真會停住。

    她當真往後一躺。「好,我睡。」

    「妳真睡?」荊永旭驚訝,笑了。「老天,我開玩笑的。」

    一雙大眼睨著他。「沒關係,船翻了就算了。」

    「妳不會游泳。」

    「有多少人可以死在這麼美的地方?」

    那倒是。荊永旭低笑道:「妳什麼都不怕,是吧?」這麼豁達開朗。樂觀活潑。跟她相處,令他死寂的心有重新活過來的暢快感。他記得當時她參賽的模樣,那不畏眾人眼光,拚勁的吃相,她不怕丟臉。

    蘇笙望著天,慫恿他。「你也躺下,跟我一樣瞧瞧這月亮、這星星,你會覺得這樣死了也開心,這樣看著看著,真不想回真實的世界。唉,怎麼辦?我不想回台灣了,我不想工作了,我只想一輩子這樣躺著看著它。」

    「妳看上癮了?」

    「是啊,你看,月亮好漂亮……」

    他抬頭,望著月。「今晚月暈。」

    「什麼月暈?不懂。」

    他解釋:「妳看月,月亮外有大光圈,既是月暈,宋朝蘇洶說『月暈而風』,就是必生大風。這是徵兆,明天要颳大風。這句底下還接有一句『礎潤而雨』。」

    「礎潤是什麼?」

    「柱礎濕潤,就是快下雨了。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都是在講徵兆。」

    「哦,了。准嗎?」

    「妳可以注意看看。」

    他們熱烈地討論起各種徵兆,她聊占卜星座,他跟她講易經紫微。最後他們的共識是——他們都信命運掌握在手裡。然而他們也都迷糊,講了半天,沒領悟到愛的徵兆,已在兩人的眉目間示意。目挑心招,心中那點意思,卻如鯁在喉。說開來?不,他們都不好意思。

    後來蘇笙累了,閉上眼。「我睡了,我真這樣睡,回去跟我弟炫耀,說我二十八歲的生日哪,睡在月亮星星底下,睡在船上。」

    荊永旭莞爾。「好好好,妳睡,過生日的人最大。」

    蘇笙合眼,船輕輕晃,她身心安頓,好輕鬆。自雙親去世,她從未這麼輕鬆過。當年意外發生,她被逼著早熟,一直將神經繃得很緊,強迫自己堅強。相信弟弟看得出來,才逼她放假。

    不知誰說的,人死後,化作天上的星。她不信,台北的夜,沒這麼多星星。而這裡,滿天星子,如果傳說真的,每顆星背後,凝聚多少淚?

    現在她睡著,天上那麼多星,爸跟媽是不是正看著她?如果生日願望能實現,她願父母正望著她,知道她長大,她很好,把唯一的弟弟也拉拔大了。他們會為她感到驕傲嗎?

    起風了,荊永旭取來放在船尾的毯子,覆住她的身子。驚訝地發現,她眼角濕濕的。

    「蘇笙?」

    「沒事,我只是開心。」不是哭啊,是長久以來太獨立了,忽然有人溫柔照顧,害她意志薄弱了,好感動。荊永旭也躺下,雙手枕在腦後,欣賞夜空。

    半晌,他說:「妳知道今晚有多少顆星嗎?」他數起來,嗓音慵懶低沉,也似條厚毯,溫暖地裹住她。忘了在他數到第幾顆時,她睡著了,還輕輕打鼾呢。這可愛的鼾聲,教荊永旭笑出來。

    他拿起相機,對準她。鏡頭裡,蘇笙蜷抱薄毯,睡得香甜,像個嬰孩,表情太無辜。他就是再木石心腸,也不禁動容,心裡湧起一股溫柔的情感。

    荊永旭按下快門,喀一聲,光一閃,這剎化作永恆。這張臉,這刻起,長駐於心。他的眼睛記住她,冥冥中,心也被綁住了。

    愛說:「你的自由,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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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永旭混蛋,可惡,莫名其妙……

    這天早晨,在飯店房間裡,蘇笙垂頭喪氣,呆在床邊。

    陽光亮著窗,她心裡一片黑,胸口空蕩。彷彿光影都隨那個人遠去,或是那個人將她的心偷走?

    空調很冷,房裡太安靜,靜得教人慌,像她被世界遺忘了。蘇笙雙手往後撐在床上,掌心下,床單平整,有種冷漠感。她忽想念某人的衣衫,有陽光曬過的香。

    分開幾天了?第三天?第四天?她只有八天假期。荊永旭說相片洗好,就拿來給她。

    他沒來。

    那天他們好愉快,那天的早晨,他送她回飯店,她告訴他,她住哪間房。然後,他消失了,也不打電話。她想打給他,才發現她給他名片,告訴他飯店房號,積極地留下聯繫她的方式。

    而他,他只給她快樂的一天,就消失得無蹤影,好像那日只是她的錯覺。

    蘇笙納悶,她懷疑起自己,她的自信受損。

    她自問:「我真是不二小姐?注定和男人只能約會一次?」

    蘇笙每天在飯店等,就算出去,頂多晃半小時就回來。然後就像這樣,賴在房間裡胡思亂想。怕錯過他,她竟鎖住雙腳,釘死在這裡。實在好傻好呆好莫名其妙好迷惘好茫然,好……混亂!

    她是怎麼了?心慌意亂,只是想他。他為什麼不來?那天她又哪兒表現錯了?是否那晚不該任性地要睡船上,對了,她該矜持地說:「夜深了,我該回去。」

    她是不是太隨便了?也許他覺得她隨便,所以……

    「啊∼∼」蘇笙捶了一下床鋪跳起來。「我到底在幹麼?我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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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夜色淒迷,孔文敏很沮喪。

    「他不去?為什麼?」她跟錦威約永旭去PUB。這兩天大家忙著搞新企劃,好不容易有定案,FAX回公司,想喝酒慶祝,可是永旭卻……

    「不去就算了,我們去。」荊錦威挽住孔文敏往外走。「沒他更好,每次跟他出門,沒一會兒他就想走,掃興。」

    孔文敏推開他。「我不去了。」

    荊錦威朝額頭噴氣。「給點面子好不好?」

    「他在幹麼?」

    「打掃客房。」

    「為什麼?誰要來?」

    「我不想說,說了你們又吵架。」

    她猛地吼:「蘇笙!他讓蘇笙來?是不是?我說對了?」

    荊錦威往沙發坐下,大聲歎:「累一天想出去透氣,大小姐,妳發發慈悲,別挑這時候吵?」

    來不及了,孔文敏風似地往客房走去,邊走邊嚷:「他瘋了,讓那個女人來?他瘋了!」

    「妳才瘋,又不是妳家。」她風馳電掣地走了,荊錦威感慨:「傻子、呆子,又去討罵。」癱在沙發,越坐越悶,越悶越慌,他想聽音樂喝美酒,跟可愛的小姐聊天作樂。

    他最討厭落單了,文敏去找哥哥吵架,他又被撇下來了。

    哥哥呢?嘿,那傢伙怎麼了?一向冷漠,現在竟熱情地要請認識沒幾天的小姐來住,他不是最討厭家裡有陌生人?他不是最討厭跟人應酬?他不是最愛獨處?他不是最喜歡神秘兮兮?現在,他敞開家門,打掃房間,愉快地說想請蘇笙來住。還解釋說因為她英語不好,一個人住飯店不方便,住這,大家有照應,都是台灣人,應該的。

    聽!這是荊永旭?這麼熱情友善?哈,這是荊永旭?!

    荊錦威跳起來,這不是他認識的荊永旭。難怪文敏會生氣,這個蘇小姐啊,有何魅力,竟能教他哥哥破例?這會兒,荊錦威也對蘇小姐好奇了。

    這邊,孔文敏衝到客房,不敢相信地看見荊永旭在鋪床單,拆新枕頭。客房已佈置好,茶几上,一大束鮮花。她心驚,一下呆住了。

    以前,他對她冷淡,她安慰自己,那是因為他對誰都冷淡。但現在,看他溫柔地打理客房,歡迎蘇笙,她還能這樣安慰自己嗎?

    「幹麼讓她來?!」

    他轉過身,看著她。「這是我家,我不需要跟妳解釋。」

    「別告訴我你喜歡她,你從不碰感情。」她揚眉,冷笑,雙手抱胸前。

    「似乎我也沒必要對妳交代。」他的神情更冷了。

    孔文敏一震,一下炸紅眼。「幹麼對她好?她很可惡你知道嗎?上次把我害得多慘?你應該站我這邊的,怎麼反而對她好?你跟她認識幾天?我們在一起多久?蘇笙是什麼東西?!」她辟哩啪啦胡罵一通。

    荊永旭看著她,眼色像刀,冷得扎痛她。他大步走向孔文敏,停在她面前,殘酷道:「我跟她認識一天,一天笑了至少十次。我認識妳十六年,這十六年只要聽妳說話就累。」說完,不留情面關上門,關上那張臉,老是讓他倍感壓力的臉。而另一張臉浮現了,一張笑盈盈、生動活潑的臉,是蘇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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