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杜默雨
憫慈師太鏗鏘有聲地說著,一雙眼睛凌厲地盯住小惜。
小惜縮到爹爹身後,她很不喜歡這個老尼姑說話的樣子,好像她做了什麼壞事,正打算狠狠地責罰她。
年又魁又道:「還請師太教化小女了。小惜她生辰不好,正逢天狗吃日,乃是極陰之體,加上生來雙腳一長一短,兩隻手掌皆是斷掌,並非富貴長命之相,我排過她的命盤,十六歲會有一場生死大劫。她娘最近死了,我一個大男人的,實在不知怎麼養她,又希望她能平安,還望師太好心,收留我家小惜。」
小惜被爹爹推到前面,她低頭看鞋子,不想看那張冷冰冰的臉孔。
憫慈師太迅速拉起小惜的手掌,望著那兩道橫貫小掌心的橫紋,語氣平板地道:「斷掌薄命,在家克父克母,出嫁剋夫克子,既然她已剋死母親,難保不會再剋死你,將來更別指望有好姻緣。」
「我想……觀音菩薩慈悲,一定會保佑小惜。」年又魁結巴地道。
「沒錯,你送她來香靈庵就對了,這裡是佛門清淨之地,就算她是厲鬼冤魂轉世,只要日夜聽法、誦經、做功課,必能剷除魔性,回復正常人心。至於想再進一步求婚姻福份的話,以她的命格來看,那就免了。」
「那……那是一輩子長伴青燈古佛?」
「長伴青燈古佛有什麼不好?」憫慈師太甩下小惜的手,冷冷地道:「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度一切苦厄,你女兒能蒙菩薩庇蔭,是她的造化。」
「是,是。」年又魁猛點頭。「我排子平八卦,算易數,卜銅錢,全部的結果都一樣,就是要小惜遁入空門,這才能一生平安無事。」
「這也是觀音菩薩藉著你的卜卦,將她引進佛門,實在是我佛慈悲:今日你認捐十兩銀子為死去的妻子超度,善心發善願,救人要快,明天本庵就為你女兒剃度出家吧。」
「明天?!」
「年先生,你可以回去了,就把你女兒交給香靈庵,從此斷卻一切塵緣。沒有必要的話,你也不必特地來看她。」憫慈師太的表情始終嚴肅冰冷。
小惜搓著手掌,她不太懂爹和老尼姑的話,但剛才老尼姑把她抓痛了,她非常不喜歡老尼姑又冷又硬的手。
「小惜。」年又魁蹲下身子,摸摸她的沖天辮,哄道:「爹要回家了,妳留在這兒,跟著師太一起念佛。」
「爹,我也要回家,我不要念佛!」小惜才不想跟老尼姑在一起。
「小惜乖,聽爹的話,爹是為妳好,妳命不好,只要在香靈庵出家,專心禮佛,不問世事,不求姻緣,妳這輩子就會很好過了。」
小惜拚命搖頭,她完全不懂爹的話。
「可惜了一頭青絲,只跟了妳六年……」年又魁感慨起來,不斷地撫摸女兒的辮發,忽然睜大眼問道:「妳這頭髮是誰扎的?」
「是娘啊!」小惜又有了笑容,拉拉漂亮的紅色髮帶。「娘說,她才離開四十九天,爹就不會照顧小惜了。」
「今天應該是第五十天,昨天才做完七七的法事。」年又魁掐指細算,頓時臉色發青。「我算錯了……老天爺!我怎麼會算錯!今天才是小惜的娘的七七啊!小惜,真是娘告訴妳的?」
小惜用力點頭。
年又魁按住小惜的肩頭,淚水擠了出來,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地道:「唉!小惜的娘,是我無能,我一輩子幫人算命看時辰,竟然連妳的七七也會算錯,小惜的娘啊!我這麼糊塗,又怎會養育小惜啊?!」
憫慈師太微皺眉頭道:「年先生,你也相信你女兒所看見的穢物?」
「我……」年又魁懾於師太的威嚴,不敢再說話。
「佛門清修之地,最忌胡言妄語,以後你女兒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我的女兒名喚小惜,憐惜的惜……」
「俗名!入香靈寺為尼,就得改用法號。」憫慈師太打量小惜好一會兒。「看她混沌未開,蒙昧癡愚,既是排行淨字輩的徒弟,就叫淨憨吧。」
「淨憨……」年又魁最後又摸了女兒的頭髮,勉強笑道:「小惜,妳要明白,這就是妳的命運。從現在起,妳叫做淨憨,妳乖乖跟師太學佛,做一個沒有煩惱的尼姑……」
「做尼姑?!」小惜本能地望向老尼姑的光頭,驚駭地道:「剃光頭?!」
「呃……是要剃光頭,六根清淨……」
「我不要!我不要!」小惜嚇得大哭。她才不要剃光頭,光溜溜的像顆大西瓜,既不能綁漂亮的辮發,也不能抓頭髮繞指頭玩,而且……她會變得很醜,像那個老尼姑一樣又醜又兇惡!
「小惜……」年又魁試圖說服,伸手去拉小惜。
「我討厭爹!我要娘幫我扎頭髮!」小惜立刻跑開,淚眼汪汪,驚嚇不已。她不要讓人剃光頭,她不要留在這裡,她要找娘啊!
小身子因為長短腳的緣故,一腳重一腳輕,跑起來顯得遲緩。
憫慈師太見了只是搖頭。「她前世造了惡業,所以這輩子生來瘸腿。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淨慧,去帶她回來。」
「是,師父。」她身後那名少年女尼立刻答應。
「娘啊!娘啊!妳快帶我走!」小惜拚命奔跑,淚水不斷滾落,卻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就在竹林裡亂竄,只想快快找到娘親。
她胞得急,較短的左腳無法趕上右腳,一下子撐不住重心,整個人就摔倒在地。
「淨憨,抓到妳了!」淨慧輕而易舉扣住她的手腕。
「不要!妳不要抓我!我不要剃光頭!嗚嗚……」她愈是驚急,哭得也愈大聲,手腳不斷掙扎,卻是擺脫不了體型比她大的淨慧。
「當尼姑都要剃光頭的。」淨慧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我不要啊!」小惜見到淨慧的光頭,更是心驚。為什麼這裡的尼姑都這麼醜?笑起來都像妖怪?
「走!跟我回去!」淨慧用力拉起小惜,拖著她走。
「我不要!我不要!嗚嗚,娘啊!小惜要妳……娘,妳在哪裡……」
涼風吹來,竹葉低垂,伴隨小惜淒厲無助的哭聲,青翠竹林也變得幽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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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明朝正統年間。
山林小路間,一個年輕男子踏著輕快的步伐而來。
「我命苦,真命苦,好幾輩子討不到好老婆,自從鳳陽出了癩痢頭,十年倒有九年荒,有錢人家買田地,無錢人家賣兒郎,我呀沒有東西賣,背了木劍走他鄉。」
他嘴裡哼著歌兒,左手拿著樹枝,不停甩動驅趕蚊蟲,右手則是將一柄藍布包裹的木劍搭在肩上,木劍尾端掛著一個晃來晃去的大包袱。
他身形健壯高大,一雙濃眉大眼卻流露出孩子般的調皮神色,一頭濃黑長髮也不梳髻,就是隨意梳攏腦後,用條紅色布繩紮起。
他叫非魚,沒有姓,今年二十五歲,三歲入佛門,跟著和尚師父吃齋念佛,到了十歲熬不住了,偷跑出來流浪,扮鬼嚇人討錢為生,因緣際會遇到孝女廟的廟祝吉利,收為徒弟,自此學習道士法術,一晃之間就長大了。
「我那個狠心師父,有了小師娘就不要徒弟了,虧他們這樁姻緣還是我撮合的呢!也不送我一個大紅包,真是吝嗇又刻薄的師父。」
非魚喃喃抱怨了幾句,感覺有些無聊。要是當面跟師父說這些話,兩人鐵定鬥嘴斗上老半天,再把師父氣得哇哇叫,拿了桃木劍要打他。
他握住藍布裹起的桃木劍劍柄,竟然想念起愛打他的師父來了。
臨行前,師父將這柄祖傳的桃木劍送他,要他當作謀生的工具,一路收妖除魔,降服鬼怪,這才能唬得人們將白花花的銀子送進他的口袋。
「也好啦!師父叫我出來看世面,找幾個高人學點東西,不然憑他那幾招騙人的鬼把戲啊……」
他陡然停住腳步,樹枝掉落地上,兩眼直直望向前面的小山。
夕陽西下,紅色霞光照出一座又一座堆棧的墳墓,密密麻麻地佈滿整個山頭,黑影幢幢,陰風慘慘,彷若一座鬼城。
「哇!好壯觀的墳墓山!」非魚驚歎不已,雙手合十祝禱道:「各位鬼爺爺、鬼奶奶、鬼哥哥、鬼姐姐,非魚今日路過,不得已打擾各位安眠,還請見諒啦。」
他心胸坦蕩,啥也不怕,繼續前行,只是放眼所及,儘是墳塋和雜草,分不清楚哪邊是墓碑,也分不清楚哪邊是路徑。
「啊,對不起,踩到你的墓碑……老鼠,快走開,棺材板很好吃嗎……唉,草這麼長,大概一百年沒人來掃墓了……咦?踢到一顆大石頭?」
撥開荒煙蔓草,他低頭一瞧。這不是大石頭,而是一顆骷髏頭。
「哎呀!兄弟,抱歉抱歉!」非魚忙不迭地哈腰鞠躬。「不是我故意踢你,你好歹也安分躺在棺材裡,別跑出來嚇人嘛。這赤身露體的,容易著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