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染香群
花蓮雖是大都市,人情味仍是豐厚的。
打工雖然累,功課雖然多,但是卻會有牽著手,一起到活動中心散步看海的時候。
站在欄杆外,整個太平洋在腳下起伏,低吟著春末的歌。翡翠般的海,澄澈著。
為了那種美麗的透明藍,阿健將僅有的零用錢,買了塊海草玉給還真。
「我寧可你買東西吃掉。」還真皺眉。是,漂亮。不知道阿健多久沒吃午餐省下來的。
「可是,我想把太平洋縮的小小的,掛在你身上啊。」
還真紅了臉。
但是她累的時候,煩的時候,會將臉偎著那塊清涼的玉,閉上眼睛,覺得整個太平洋在小小的玉石裡澎湃。
這幾個月在花蓮的日子,成為還真生命中,相當鮮麗的一筆,她也一直留著那塊海草玉,帶著太平洋的訊息。
幾個月轉瞬即過。
為了報考什麼地方,還真和阿健才爭執了頭一次。
「我要留在花蓮考。絕對不要回到台北去。」阿健倔強的說。
「我們的家,在台北啊。」還真還是掛念著父親。
「……」阿健動搖了起來,畢竟,母親也在市療院。
但是回去台北……表示他們也將被往事的鬼魂糾纏。
「不要緊的……我們還都在……」還真握緊他的手。
回到台北考試,卻住在旅社,沒有回家。默默的,臨著烏黑窗戶站著,車水馬龍的聲音,隆隆作響。
「我想回家。」阿健說。
還真卻知道,他想回的,是花蓮他們倆建構的,小小的簡陋居所。有著斜斜向著天花板開窗的小閣樓。
「這裡,也是家。」還真喃喃著。
阿健不愉快的搖搖頭。
考完,還真陪著阿健去看他的母親。
不像他們想像的可怕,阿健的母親只是眼神有點呆滯,但是衣服乾淨,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這讓他們放下心來。
阿健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疑惑卻溫柔的看著他。
陪著講了很多話,母親懂不懂,阿健不知道。但是阿健知道,母親頗感愉快。
走出市療院,阿健一直很沉默。
車水馬龍的台北市,天空讓霓虹燈的五光十色奪去了純黑的顏色。默默的仰首。
「這裡,也是家。」阿健喃喃著。
和還真相視而笑,緩緩的走下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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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等放榜的日子,他們還是回去要坐很久火車的花蓮。
幾個月,他們已經融入了花蓮這個城市,成為當中的一分子。
所以,七月豐年祭開始的時候,就會有朋友邀著一起去參加。
「要上班呢。」還真忙著點貨,比起阿健,她對生活的態度更堅毅,更能吃苦,但也更憂患。
渴望的阿健,露出失望的神情。
「去玩吧。」一向沉默的店長出聲了,「聯合豐年祭呢,不是你們這些台北人可以常看到的。」
「還真他們不是台北人啦!」面目黝黑的小李笑出一嘴的白牙,「喝過這裡的水,就都是洄瀾人了。」
怔怔的看著,小李和店長,還真突然不捨這一切。
今年也未必考上,她安慰著自己,就算考上了,也可能考到東華啊!所以,是的,我應該還可以當好些年的洄瀾人。
她笑著點頭,阿健和小李一起歡呼了起來。
坐在小貨車上,夏天的夜晚,花蓮的天空鑲滿了星子。
閃爍。
滿月下,整條公路被染成銀白的緞帶,年輕的一群,呼叫著,大聲唱著歌,疾弛。
還真被同伴拉去打扮時,阿健已經笑鬧著脫掉了上衣。曬得黝黑的他,看起來像是在地的原住民。
進了房間,同樣黝黑卻明媚的阿美族朋友,抓著她換衣服,朝著她的臉擦胭脂。還真倒是嚇到了。
她向來不碰化妝品,即使生前,所有的化妝品也不過就是只口紅。現在朋友卻笑鬧著,把她的眼睛描得又圓又大,上翹著,分外媚人。
「好漂亮勒!阿健一定會愛死了!」友伴哄笑著,「哇!好長的睫毛說……不用假睫毛了……」
假睫毛?別鬧了!一照鏡子,還真倒是嚇傻了。
這是我?穿著傳統阿美族的紅衣裳,繫著繡花腰帶,綁著白布纏繞的綁腿,手腳都掛著鈴鐺,胸口大串大串的珠鏈,羽毛花冠穩穩的在頭,這異族的情調讓阿健傻了眼。
那畫了眼線的眼睛像是貓般向他張望。
「好看嗎?」有些羞怯的,還真低下了頭。
阿健只會點頭。
精赤著上身,這幾個月的體力勞動。在阿健身上出現了成績。斜背著彩繡的袋子,據說那是裝定情的檳榔用的。
遙遙的,開場時,他們隔著很大的圈子相對,男生和男生牽著,女生和女生牽著。
寬宏的嗓音,在廣大的操場開始迴響,粗豪的男聲,韌婉的女聲,交織成一片。
這夜……
正長。
頓足,大地為之震動,呼喊,迴旋於天聽之上。
月亮啊……聽聽我們的聲音,獻祭我們的歌唱,簡單的舞步,卻是狂歡的開始。還真從來不知道,所謂的狂歡,原來不能僅僅定義在台北那污濁的舞廳裡面。雖然,她也沒去過任何一家舞廳。
唱啞了自己的嗓子,跳酸了自己的腿。最後在同伴的呼喊下,將一對對的情侶牽在一起,當然包括了阿健和還真,這讓還真羞紅了臉。
熱情的,他們遞過一小臉盆的米酒,還真倒抽了一口氣。
「不行!我們還沒有成年!」
「連婚都結了,哇勒還成個鬼年!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喝!」
鼓噪中,阿健說,「我女人不會喝,我來。」拚命灌著。還真怕他死了,搶著喝了小半盆,馬上頭重腳輕。
哇……輕飄飄……
後來又跳了多久,唱了多久,還真沒有記憶。但是兩個人偷溜出來,在回住處的路上,邊唱著歌,邊跳著舞,這還真是記得的。
然後呢?
醒來時,阿健躺在身邊,這一驚非同小可。
「啊……阿健……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趕緊把被子一遮,完蛋!她只穿著內衣!
即使和阿健在花蓮住這麼久,他們還是很規矩,各睡各的,一來是打工和用功實在太累了,二來是還真不肯。
沒想到……居然在還真喝醉的時候……最可惡的是……人家一點點記憶都沒有……
她哇的一聲哭出來。
「哭什麼?該哭的是我吧?」阿健無奈的看著她,「差點吐在人家的衣服上,不趕緊剝下來,你要怎麼賠人家這穿過三代的衣服啊?」
「你……你脫就脫……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還真扁著嘴。
「如果可以,我也想啊!」阿健大聲起來,「吐完就睡死了過去,我拖了好久的地板,等回來你已經在打鼾了!跟醉得不會動的女人,會有什麼搞頭啊?」
幸好……還真放下心來,雖然有點兒失望。
阿健也背著她伸伸舌頭。
沒搞頭倒是真的。不過,沒搞頭總可以親親吧?嘿嘿。還真的脖子好光滑唷……
「阿健!你這混蛋!居然在我脖子上種草莓!」還真在浴室裡慘叫。
啊?這是無心之過!這絕對是無心之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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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那幾顆草莓,還真三四天沒甩阿健,氣得臉鼓鼓的。也為了這幾顆草莓,被譏笑了很久。
懷著忐忑的心情,接到了榜單。
為了到底要上哪裡,她和阿健都猶豫了。
喝過了花蓮的水,他們真的不想再走了。
還真也想過,若是和阿健一起唸書,一起工作,將來結婚生子,這也是不錯的人生,如果在花蓮。
她真的厭倦了台北的繁忙和是非。
若不是阿健的母親生病起來,若不是還真的父親找到花蓮,也許,他們會定居在這個潔淨而溫厚的城市裡。
懷著心事,還真把一袋袋的洗衣粉上架,很重,但她做的很認真,當要把當中的一袋舉到最上層時,一雙有力的手幫了她一把。
滿懷感激的道謝,一轉頭,少女還真的父親。
「爸?」
憂愁的父親,略帶怒容的看著她,反射的,還真把頭一偏,省得刮過來的耳光,傷害太大。
那個耳光沒有打下來,還真的父親卻哭了出來。
「爸!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難道父親生意失敗了嗎?那也不打緊,多養爸爸一個人,其實也算不了什麼。
「你……你這孩子……在外面受這些苦……你叫我這個做父親的,心裡怎受得了?」
苦?不會的,其實也不苦的。
還真寬了心,「爸,不打緊。我再半個小時就下班了,等等帶你去吃飯好不?」
店長看見了,「還真,爸爸?」
還真點頭。
「不用打卡了。明天幫你簽。」店長拍拍她的肩膀,「父母是不能等的。」
這話衝擊了還真的心裡。
不能等的……是的,跟父母親的緣份,都是等不得的。她想起生前的父母親,都等不到她生孩子,就撒手而去。連給他們看看孫子的機會都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