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染香群
將世界的一切都拋諸腦後,眼中只有敵手。
和敵手手上的那把劍。
緊繃如急弦,將精神砥礪得宛如鋒利的針尖,等待那一刻,最適合出手的那瞬間。
墨陽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刻更愉快的時候了。這樣的寧靜、溫柔,所有的憤怒和痛恨都可以遺忘。只有手上這把劍,和世間唯一值得關注的敵手。
誰也不許破壞這一刻。
聞得腦後風響,狀態正值巔峰的無拘,心平氣相的還了一劍。爐火純青的純陽內力,將他的劍蕩了開來,逼得靈虛退了一步,也將無拘脆弱的瞬間暴露在墨陽的眼中。
不是沒有遺憾的。他天生武骨,燕府世代都是鏢局,黑白兩道前輩都常往來。少林掌門喜他沉穩,收他為私淑弟子,也不禁他另外請明師指點。無拘本不拘小節,各門派的武藝總是信手捻來,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兼之修習內功勤謹,出手從無敗績。
後來又入了公門,成了捕快,好武的心只好按下,總覺得無可一戰的敵手。
莫論墨陽行事詭譎,與他兩次交手,說是驚險,不如說是另一種驚喜。
原本希望堂堂正正的交手,卻得敗在擾亂者的手裡,他是非常遺憾。
但是墨陽卻把劍勢一收,退了開來。
無拘心覺有異,專心與靈虛交戰,靈虛武功遠高於他,但是純陽內力對純陽內力,無拘又漸漸領悟使用破棺真劍的秘訣,居然可以打個勢均力敵。
幾度受挫,靈虛漸漸浮躁起來,「看什麼看?快結果了這個狗腿子!還等他掀了我們的窩嗎?」
墨陽這才提劍上前。
以一敵二,應該更加吃力才是。無拘訝異這兩人居然互相掣肘,走位混亂,反而讓他找到機會脫逃。
狐疑的望了墨陽一眼,他趁隙飛身上簷。
墨陽含笑的看他,像是無聲的說:終有一戰的機會。
我很期待。無拘也無聲的回答,撂倒幾個黑衣人,奪馬而去。
「你居然讓他走脫!」發現追不上無拘,靈虛怒極,痛斥著墨陽,「你武功弱於他嗎?連個狗腿子也料理不了!」
「……我的玄天冰月掌還沒練到第八層。」墨陽低眉,「再說,他手裡有破棺真劍。」
「你手上的魔劍,是劍師傾注生命打造的!難道你要告訴我,這把劍不如破棺真劍嗎?!」
墨陽微微一笑,美麗卻森然,「歷來邪不勝正。」
靈虛揚手給了墨陽一個巴掌,雪白的臉頰馬上腫了起來,「我就是正!正與邪存乎一心,兵器沒有什麼正邪之分!我害了那些小童的性命嗎?沒有嘛!他們吃好穿好,受到最好的照料,只是讓你練功方便而已。我手下不傷無辜之人,這些叛徒、敗類早就該清除了,讓你修習太陰經是為了存續武林絕學,我怎麼會是邪?好好改改你的觀念!」
「……是。」墨陽垂下了濃密的眼瞼,「我該去清除宅子裡所有的『敗類』嗎?」
「現在就去,還囉唆什麼?」靈虛喝斥,「這些江洋大盜都給我殺了,為民除害!」
☆☆☆☆☆☆☆☆☆☆☆☆☆☆☆☆☆☆☆☆☆☆
墨陽臉上浮出恍惚的微笑,飄忽的身影進入了大廳。鬼魅般的靠近,還沒注意到的已經成了他劍下亡魂,半醉的群盜大吃一驚,前仆後繼,卻都死在他的劍下。
沒有他殺不了的人,沒有。大盜或是聖賢,他想殺誰就可以殺誰。
站在滿是死人的大廳,多麼安靜的一刻,卻也是多麼孤獨的一刻。殺了人以後,他的心就空空的,多殺一個,就少了一些什麼。在血與慘呼之間,他漸漸模糊了一切……
死人,其實是最溫柔的。
簾幕一動,他像是獵鷹一樣,撲向無辜的受害者--
「雪公子……」替他偷看病歷的六兒害怕的閉上眼睛,眼淚撲簌簌的流下來,掐著的手是多麼冰冷……一點人的氣息也沒有。「雪公子,你還是給三小姐看看吧。你一定是病了……氣色越來越差,這樣?行的……」
「……我要殺妳呢。」一些奇怪的感覺,緩緩的流到心裡,像是漸漸溶解永寒的霜。
「雪公子,你真的是生病了。」六兒勇敢的張開眼睛,「我看過三小姐治過很多病,她一定會把你治好的。求求你,讓三小姐看看……」
「我沒有病。」掐緊她咽喉的手卻不知不覺鬆開了。
「……如果沒有生病,為什麼……」她害怕的看著滿廳的死人,「為什麼你殺人的時候,好像快要哭出來一樣?那不是高興的表情……」
墨陽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我是這樣嗎?
「妳……」想叫她躲好別出來,話還沒有說完,六兒突然吐出一口鮮血,癱軟的趴在他的懷裡,沒了氣息。
一抬頭,靈虛鐵青著臉,「我?是叫你清除所有的人嗎?這是鬼醫的人,醫治世間敗類,該死!」
六兒死了。更奇怪的感覺湧了上來,勾起回憶……當知悉姊姊死的時候,他似乎有過這樣的感覺……只是他忘記很久了--或者以為自己遺忘了。
「……我想問她鬼醫的下落。」他的表情更霜冷,機械式的回答著。
靈虛自悔孟浪,可下手太快了。「她說了嗎?」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他輕輕的將六兒放下,拂上她還張開的眼睛。她死得太突然,眼睛還留著擔心。
為他擔心。
靈虛走了出去,他頓了一頓,推倒了油燈。烈焰將簾幕燒了起來,將六兒的遺體圍繞在溫暖的火焰中。
起碼妳可以乾淨的去,火可以淨化一切。
回到武當山,許久?作夢的墨陽,居然作夢了。說是夢,不如說是回憶。
他回憶起當初見到六兒的時候,夜探鬼醫宅居然被這小丫頭撞見,他想殺了六兒……六兒卻要他去看大夫--
「雪公子……你氣色太差了,給我們三小姐看看吧?」
這個貌?驚人的小丫頭拚命懇求他,完全忘記自己可能會喪命。
他跟六兒說的話?多……但是從?見外人的他,跟別人說的話,加起來還沒有跟六兒說的多。
他想不起來為什麼沒有殺她……或許她眼睛的那種擔憂,和體弱的雙胞胎姊姊很像。
他要病歷,六兒就去默記起來,抄給他,然後一再的懇求他--
「看病歷是沒用的,雪公子。我想你也是受了寒掌吧?讓我們三小姐看看……雖然現在還沒有藥救,但是三小姐……」
「我們是陌生人。」他心裡的異樣越來越擴大,「我要妳去偷病歷,而且還想殺妳,這?是好事。」
「我想你有你的理由吧?」單純的六兒滿眼的擔憂,「我以前是跟二小姐的。二小姐說,人性本善。每個人生來都是好人,只是環境天命種種,走了險路。我跟了三小姐,看了很多別人說是壞人的人。但是他們也是很好的,只是想法有點?對而已……我笨,我說?清……如果二小姐在就好了,她一定會開導你的……」
「我沒有理由,我就是壞人。」他淡漠下來。
「既然如此,你的眼神為什麼要這麼悲傷?」
他不懂。為什麼有人願意這樣相信別人?願意這樣為別人擔憂?
不想殺她的……從來沒有這種心情。他一點點也不想,不想殺掉那個說他眼神悲傷的小姑娘。
醒來時,月華如霜冰冷。他起身,銅鏡裡倒映出來的眼神,的確非常悲傷。
六兒說對了。他很悲傷,一直都很悲傷。
☆☆☆☆☆☆☆☆☆☆☆☆☆☆☆☆☆☆☆☆☆☆
林大夫人和麗郭去了金陵,麗剛卻去了峨嵋。
她依舊笑嘻嘻的去峨嵋掛單,卻暗地查訪武當的異樣。考慮再三,她決定趁靈虛和墨陽尚未返回的空檔,再探探靈虛閉關處。
夜潛進武當後山,仔細搜尋,發現了和自己家格局相差不遠的機關暗室。她愣了一下,心裡有了較量,走過彎曲的地下信道,可見是山腹挖空了,跟林醫府的避難所相類似,連催動燈光的機關都一樣……
晚了一步。找到了隱藏在幽谷的密室,已經人去樓空,地上有凌亂的玩具,可見走得非常倉促,她拾起一個波浪鼓,心情非常沉重。
這些孩子……幾時可以回家?
突地,她自然而然的一避,一招「欲迎還拒」滴溜溜的轉了開來--
無拘撲了個空。
見他安好,麗剛倩然一笑,「大哥,捉迷藏嗎?躲在這兒嚇我一跳。」
一擊不中,就不用試第二次了。他這個俠盜娘子,輕功恐怕無人可及。
「妹子,隨我歸案吧。」他無可奈何。
「大哥,你好不知輕重。」麗剛抱怨,「現下是抓我要緊呢?還是先救孩子要緊?抓了我赴京,還得去刑部折衝,我偷到皇家去了,少不得要讓皇帝親審。皇太后巴不得剝我皮呢。這三下四下耽擱,這些孩子恐怕得奈何橋找去了,你怎輕人命重自己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