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於晴
兩人一時之間互瞪,陰差立即回神叫道:
「馬畢青!」舉步要追,黑暗之中已無馬畢青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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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失去意識後,再張眸時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不知寫了多久,一天一夜?還是兩天?三天了?
當他意識尚在時,埋頭就是寫寫寫,他心裡已有決定,寫到他的血流盡,寫到有人來收他為止,現在他能為青青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頭也沒回的,平靜地輕喊:
「小四,你睡著了嗎?」
入了夜,小四會顧著火堆,燒著他寫過的狀紙與書信。也對,小四隻是個孩子,終究不能久熬。
輕咳一聲,他要放下青青的屍身,起身生火,忽然察覺青青不在他懷裡了。
他錯愕,叫道:
「小四,你娘呢?」
之前不在意外界變化,如今發現這黑暗連個星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他如盲人直摸著地面,尋找青青,卻發現地上帶濕,有股腥臊的味道。
青青呢?青青呢?
這不像是他寫血書時的荒郊野外,反而像是——
是黃泉路上?
是了!這種腥臭曾在半年前救青青時聞過的!
他立刻大喊:「誰把我妻子帶走了?帶了她的魂,為何還要帶走她的屍體?」
「家佛?」
萬家佛聞言,抬起眼。陰森的黑暗依舊,但極遠處開始有無數的小光在聚攏,接著,某個粗獷的身影逐漸現身,眨眼間已到他的面前來。
「果然是你!我就聽這聲音像是你!」嚴仲秋驚喜叫道。
「嚴大哥……你為何來這裡?這是黃泉路上嗎?」
「黃泉路?不是吧,這不是我在作夢嗎?」
「作夢……」萬家佛四周張望,腥臭依舊,卻無小鬼的吵雜。「要是作夢就太好了……」等他醒來,青青還是在他懷裡,不會連屍身都被小鬼搶走。「嚴大哥,你是來找小夏?」
嚴仲秋看見他似乎無力起身,趕緊上前扶他一把。
一扶起他,嚴仲秋就見他蒼白的臉色上沾著大量血跡,連眼珠都……青色?青眸白唇,雖然還是纖細俊美的相貌,卻給他一種已不是人的錯覺。
「我是來找小夏的,不過,我大概睡著了,不,我絕對睡著了……我一張眼,就看見四周盡黑……是作夢,絕對是作夢!」
萬家佛聽他信誓旦旦,好像不願承認到了詭魅的地方,他輕笑一聲,十分平靜地說:
「是啊,是夢。咱們能在夢裡相見不容易了。」
「家佛,你到底出了什麼事?那天我只看見一陣白霧。等霧散了,只剩一把斬妖劍落在門外,還是車伕告訴我,你帶了我家小夏走,要不然我根本不知從何找起。」
當天霧大,誰能看見馬車離去?萬家佛心有疑慮,卻再也不在乎了。
「嚴大哥,你車伕眼真尖啊。」他隨口說。
「就是他一路載我來追你們……家佛,是我誤會了嗎?你變成妖怪了?我以為是弟妹她……」
萬家佛微微一笑,柔聲道:
「我跟青青,都一樣的。」自半年前被瘟鬼所害,到今天青青走上陰間路的事,簡短地解釋一遍後,對嚴仲秋一揖到底,溫聲說道:「嚴大哥,你追得正好,再過不久,我也將歸於塵土,小四是人,將來還有大好前程,就請大哥照料了。」
「你在胡扯什麼?你人還好好的,難道要隨弟妹走?你還有小四啊!」
「我已經變瘟鬼,遲早會有人來收我。就算我帶小四去駝羅山又有什麼意義?當日是希望一家三口有個容身之處,如今青青不在,小四是人,我帶他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嚴大哥,縱然你想要讓我活下去,你也得看看有多少人會再被我害死啊。」他說得平靜,毫無眷戀。
嚴仲秋張口欲言,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確是無法眼睜睜看見萬家佛無故害死人。
「若真是如此,小四我必會照顧,絕不讓他誤入歧途。」最後,他只能如此保證。
萬家佛笑了聲,說道:
「嚴大哥,我對我家孩子可有信心得很,他要誤入歧途,很難。」頓了下,又道:「請嚴大哥再答允我一件事。」
「你說。」
「我允青青,我若入土必與她並葬,偏我下場是形神具滅。請嚴大哥在我死後,取過我的衣物與青青合葬一處。」
「……好,我必會讓你倆合葬一處。」見他又要拜揖,嚴仲秋連忙拒絕,問道:「家佛,這是咱們兄弟的最後一面?」
「也許。」萬家佛不以為意:「所以,才會在這裡相見吧。」
「小夏他……身子可好?」家佛主瘟,小夏自幼病弱,要被傳染也不意外。
「小夏的身子的確很好。」萬家佛只強調身子,卻不提他有沒有活著。「嚴大哥,帶小四回去之後,他若哭鬧,你不必理會。孩子小,再過兩年他自動淡忘父母,他要問起你我跟青青的事,你也不用多提,就說我跟青青死於瘟疫,久而久之,他便記不得事實了。」見嚴仲秋衝動地跨前一步,他立刻往後保持距離,笑道:「我已是瘟鬼,嚴大哥你體質太過陽剛,專克小鬼的,像我這種妖魔鬼怪,最好別太近身,會傷到彼此的。」
「你是個人啊!」
萬家佛只是含笑,並未多言。
「難怪有人叫我往此處走,原來是要見你最後一面!」
「有人?」誰算得這麼準,能讓他來得及交代身後事?他心裡又疑,卻也沒多問,忽然看見嚴仲秋的視線越過他,瞪著他身後。
他轉身,瞧見不遠處有個小木佛立在地面上。
他一怔,喃道:
「好眼熟……」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願此戶人家能受佛哥哥保佑。」細細稚氣的聲音在漆黑陰森的天地間輕輕迴響著,隨即有抹小身影出現在小佛像面前,認真地將它埋進土裡。
「是青青!」怎麼回事?奔前正要抓住,小佛像與青青都已經消失。萬家佛立刻轉向嚴仲秋,問道:「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看見了!真像弟妹啊……」他不遇妖怪則已,一遇好像什麼都出現了。「怎麼回事——」
赫然住口,萬家佛瞪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小青青。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好不好?」她對他展顏歡笑著,捧著那小佛像到他面前。
這小佛像很像他,笑顏迎人,面露慈悲,小小的,雕得好細緻。是青青雕的嗎?在她眼裡,他就是這尊佛像嗎?
「好不好?」她笑著問,這三個字不停在天地間迴響著。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家佛,弟妹在幹什麼?」
「好不好?」她又問,笑顏燦燦,聲音清亮,不卑不亢。
「……青青,在妳心裡,我一直就是妳的佛嗎?就算我成了瘟鬼,妳依舊如此認定嗎?」他沙啞問。
她沒回答他,重複笑問: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好不好?」高舉的手始終沒有放下。
青色的瞳孔緊縮了下,一顆薄淚在眸裡打轉,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然後輕輕一笑,柔聲道:
「好。」
她笑著將高舉的小佛像埋進他左邊的心臟裡,佛像融進他的體內,笑容滿面的小青青也跟著不見了。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願天下人家,都受佛哥哥的保佑……」童稚清亮的聲音帶著隱隱的回音,愈來愈遠,終至歸於平靜。
萬家佛垂下視線,撫住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已成鬼了嗎?佛埋進他的心頭,那他到底算什麼?
為了讓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誆她他不怨不恨,其實他心裡還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過著平靜快活的一生,偏逢變故,他可以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會有佛?縱然他曾是家中佛,現在也早已淪落鬼道了。
嚴仲秋突然出聲:
「家佛,你記不記得我還在平康縣時,那時你才十三、四歲,路過學堂聽見教學師傅說到鬼神,你年輕氣盛,跟他辯了一陣,到最後你笑著跟他說:『世上無鬼神,縱然有,也不過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還指著自己說,你現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傳說構成,傳說是人口耳相傳的,那麼,人又是從誰的身上看見傳說的呢?到頭來,不過是自己罷了。」
萬家佛緩緩抬眼,目不轉睛地注視嚴仲秋正直的眸,良久,他才微笑:
「那時,我年少輕狂,說的是歪理,胡謅的。」
嚴仲秋仍然堅定不移地看著他。
萬家佛輕笑出聲,閉上濛濛青眸,啞聲道:
「每個人心裡住了鬼也住了佛。那教學師傅仙逝之際,曾握著我的手說,原來,世道亂成這樣,是天下人看不見心裡的佛,都成鬼了。我沒料到教學師傅竟將我一時輕狂的辯詞牢記在心。那時戰爭剛起,我一路走回家,看見青青跟才兩歲的小四,我告訴自己,我要保住平康縣,保不住,我的妻小必會沉淪於亂世之中。我告訴自己,既然天上無佛佑眾生,我可以為他們成鬼也能為他們成佛……哈,到頭來,我終究化鬼了;到頭來,其實我也能成佛,是不?」再張開時,看著手腕的紅繩,深吸口氣道:「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縱然魂飛魄散,我也絕不恨。縱無來世,我也絕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