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黑田萌
「我吃醋?」他眉丘緊隆,神情懊惱。
他才不是吃西宮的醋,他只是生氣、只是不滿。
他氣西宮帶走了當時幾乎是他心靈依靠的萬里子,更不滿他沒盡好照顧萬里子的責任,讓她在東京吃了那麼多苦。
「西宮他帶走了萬里子姊姊,卻那麼早就離開她,讓她獨自撫養女兒長大,以至於搞壞了身體,三十六歲就離開人世,你要我供奉他?你以為我會那麼做嗎?」
「你根本是心理不健康!」流香惱恨地瞪著他,「爸爸也不想那麼早走啊!他走時也捨不得我跟媽媽,他……」提起英年早逝、和藹溫柔的父親,她忍不住啞了聲線。
鼻子一酸,眼眶一熱,她哭了。
「爸爸什麼錯都沒有,反倒是你……」她強忍著淚水,「媽媽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你幹嘛計較那麼久?你根本是戀姊情結,長不大的小孩!」
「你!」他臉一沉,憤而揚起手來。
見他一副像是要扁她的凶樣,流香沒害怕,反倒迎了上去。
「你打我啊!」她瞪大了眼睛盯著神情掙扎的他,「你打我,我就跟你拚命!」
「西宮流香!」他沉喝一記,「你別挑戰我的耐性!」
聽見他的恐嚇,她體內叛逆的血液倏地沸騰。
她長得是像爸爸,但她不肯低頭妥協、叛逆不馴的性格卻是母親的翻版。
若非體內有著叛逆的因子,當年的母親又怎會未婚懷孕,毅然與愛人私奔?
「我不怕你!」她迎上了他因憤怒而泛紅的眼睛,「我不准你或任何人拆散爸爸媽媽!」說著,她衝向供著牌位的案前,伸手就要抓下萬里子的牌位。
久史見狀,眼明手快地衝上前,使勁攫起了她的手。「你做什麼?」
她瞪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我要帶媽媽回東京!」
「無理取鬧!」他眉心一沉,啪地給了她一巴掌。
這個耳光其實不痛不癢,他甚至根本沒使上什麼力,但流香卻憤怒得像只撒野的小母貓。
「你為什麼打我?!爸爸媽媽從沒打過我!」她掄起拳頭,發狠地槌打著他。
「你討厭!討厭!」她又哭又叫地,「我不想跟你住!不想繼承什麼了不起的天澤流!我要回東京,我要跟爸爸媽媽在一起!」
「你!」他猛地攫住她的雙臂,「跟他們在一起?你爸媽都死了!」
聞言,她像是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也不動。
是啊,她爸媽都不在了,她已經是孤兒了。
她沒有父母、沒有家,而唯一剩下的只有這個冷漠無情、不通情理、又有戀姊情結的久史舅舅……
「天澤先生,發生什麼事啦?」聽到爭吵的聲音,方纔的僧人前來查探。
天澤家有頭有臉,家醜絕不外揚,被外人看見這火爆的場面,久史倍感苦惱。
就在他忖著該如何打發那僧人之際,方才動也不動的流香已經轉身疾奔而去——
第四章
從天寧寺跑出來後,流香的腦袋是一片空白的,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到哪裡去。
這一整個星期,她都被嚴密監控著,哪裡都不曾去過,角館對東京來的她是如此的陌生。
她不懂久史舅舅為什麼那麼殘忍、那麼冷酷,知道他將媽媽的牌位帶到角館供奉時,她真的以為他並不如她印象中那般冷血,但……他為什麼要那麼仇視爸爸,甚至到不講理的地步?
長不大的戀姊狂!她在心裡暗暗咒罵。
媽媽之所以跟爸爸私奔,一定是因為他們真心相愛,才不是因為被爸爸騙了呢!
爸爸媽媽沒問題,有問題的是他!到現在還記恨著,甚至不准她爸媽的牌位供在一起……
「流香!你站住。」火速追上來的久史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放開我!你……你根本有毛病!」她氣憤地瞪著他。
「你……」他正想責罵她在他人面前的失態舉止,但……她已經掉下了眼淚。
「你不知道,爸爸媽媽是真心相愛的!」流香大叫,全然不顧這是在大馬路旁。
看著她淚如雨下的可憐模樣,久史沉默了。
他感覺得出她心裡累積了許多的不安及痛苦,他也知道自己該對她再溫柔一點,但遇上她,他卻失去了控制。
他平時壓抑的情緒在她面前,總是毫不收斂地狂瀾出來,然後……弄得他們兩敗俱傷。
「爸爸跟媽媽當年拋下一切也要相守在一起,他們的感情不是兒戲、不是假的!為什麼你就是不懂?!」她怨憤地瞪著他。
她清秀的臉龐上那一雙憤怒的眼睛,澄澈而銳利得教他心慌。
雖然掛著淚,但她表現出來的那種剛毅卻教他驚訝,甚至是心動……
心動?他對她的感覺怎麼會是「心動」呢?
他是怎麼了?他明明以舅舅的身份自居,卻偶爾希望她不是他的外甥女。
這太奇怪了。
雖說他跟她毫無血緣關係,但他既然叫萬里子為姊姊,那流香就等於是他的晚輩,對晚輩,他怎麼會有那種微妙的、難以形容的悸動?
有時他恨透了她的難纏、叛逆,還有她那張貌似西宮的臉龐,但她的喜悲卻深深牽動著他的心情。
該死。他暗咒一聲。
他是不是頭殼壞掉了?居然對一個小他九歲,甚至稱呼他為久史舅舅的女孩有著不知名的情愫……
「我不想跟你這種冷血烏賊住在一起!」她說。
「冷血烏賊?」聽見她這樣形容他,他簡直氣炸了。
若他真是冷血烏賊,用得著對她這麼好嗎?衣食住行,樣樣不缺,他還免費當她的「柴可夫司機」,現在她到底是哪裡不滿?
「你幫我把爸爸的照片留著,我還以為你應該不像外表那樣冷漠無情,可是你……你根本就……」
「抱歉,我讓你存有幻想,以為我是『好人』,幫你留著照片不是什麼難事,但是要把他的牌位供在萬里子姊姊旁邊,我做不到。」
「你……」她氣呼呼地瞪著他,兩隻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一個不注意,她已經稍稍停止的眼淚又冒了出來——
「我……我要爸爸……」
她知道爸爸的事是他的罩門,只要不提到爸爸,他就不會生氣動怒。
可是……不管他多恨她爸爸,也不能改變她跟爸爸是血濃於水的父女關係這個事實啊。
「你不把爸爸的牌位帶來,就讓我回東京……」說著,她越覺委屈難受,「我……我想爸爸……」
喪母之後,她就被逼著承受現在的狀況,她一直壓抑著、一直保有她的堅強,但她也需要訴苦的對象。
在這個時候,雙親是她唯一可傾訴的對象,但他卻硬生生地分開了她的父母。
她怨,但她無計可施,因為她甚至連離開這裡都辦不到。
見她掉淚,久史不知怎地也揪心得厲害。「待在這裡,真這麼痛苦?」
流香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流著眼淚。
睇著她,他心情無由地沉重。雖然他從沒說過,但事實上……能把她接到角館來,他是最興奮的一個——即使她長得像西宮,身上也流著他一半的血。
她低著頭,依然沉默不語。
「你現在受的磨練都是為了將來做準備……」
「我難過的不是那個!」流香打斷了他。「媽媽過世後,我以為我是孤兒了,雖然我常跟你唱反調,但其實我很慶幸在這世界上還有我的親人……」
噙著淚,她幽幽地說:「我不怕受什麼訓練,或上什麼奇奇怪怪的課,我……我只想要爸爸媽媽能在一起,我只想要你接受他們真心相愛的事實,這樣很難嗎?!」
說完,她掩面痛哭,那顫抖著的肩膀教他心疼。
他對她太殘忍了嗎?他只顧著恨西宮,卻全然沒發現她的寂寞、不安及惶恐嗎?
突然,他感到內疚。他在萬里子姊姊靈前承諾會好好照顧流香,而這樣的照顧法就是他的承諾?
「流香……」他輕歎一聲,聲調梢軟,「你父親牌位的事,我還無法給你任何的承諾及答覆,在我心裡有個結沒打開,所以……」
睇見他苦惱而歉疚的表情,流香心裡的怒氣梢減。她皺著眉頭,抿著嘴巴,悶不吭聲地盯著他。
她看得出來他心中的確有個結,而且這個結可「大」了。
「萬里子姊姊離家十八年,卻在她死後把你交給我,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你代替她繼承她沒有繼承的一切。天澤流需要正統的繼承人,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你是天澤家的繼承人,你就必須承擔一般人所無法承擔的壓力及委屈。」他聲線平靜地說。
「我不要……」
「這是你的宿命。」
「我才不相信什麼宿命!」她匆地大叫,「我不要繼承天澤流,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只要爸爸媽媽、只要以前的時光……」話末盡,她已泣不成聲。
「我只要爸爸媽媽再回來……」她不顧形象地哇哇大哭。
「流香……」這不是第一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但卻是他頭一回覺得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