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迷迭
說像是把整個江南都搬回台灣似的,這話一點也不誇張。
「好厲害啊……」
張晨瑩撫著胸口,眼睛仍骨碌碌地往四周景物打量著。那些所謂的「老師」果然都很富有,別的不說,光是這個富麗堂皇的「辦公室」,就不知道值幾千萬裝潢費哪……
「一點也不厲害。」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門內眾人有志一同地扭頭過去一瞧端倪,卻見到一名頭戴斗笠、身穿布衣、腳上鮮黃色的雨靴還沾滿泥濘的——
筍農。
「師父!」
四人之中,先出聲的是丁珀威。他一反平素嘻嘻哈哈的姿態,必恭必敬地大步走向中年男子身旁,取下他背上裝滿嫩筍的竹簍。
「叔叔。」
關澤辰與關吉蒔同時發聲,臉上有著意外的表情。不是說叔叔外出旅修,完全是行蹤不明的情況嗎?怎麼……
看出所有人的訝然,關正理呵呵一笑,摘下斗笠,露出一張淡褐色的粗獷臉龐:
「料到你們今天會回來探望我,我特地去山上採了鮮筍,招待大家。款……立旭?把竹筍拿去後面,請郭嫂處理一下,該準備中飯了。」
一名看來比丁珀威年幼些許的徒弟應聲後,趨上前來提著竹簍離開。
環顧眾人,關定理的臉上一直漾著和藹的笑容。目光挪移到張晨瑩臉上,他綻開更深邃的笑容,好親切地開口:
「見到你父親沒有?」
「我父親?他、他早就過世了啊……啊!」張晨瑩先是摸不著頭緒地吶吶回應。接著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驚跳起來,指著關正理那張看來純樸如農人的臉龐,結結巴巴地:「你、你不是那個在廟旁邊擺攤賣水果的大叔嗎?!」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聽得關澤辰一行人滿頭霧水。
關正理卻笑了開來,伸手拍拍張晨瑩的肩膀:
「很好,你還記得我,真是令我高興……怎麼樣?最近過得好不好?」
在一旁的關澤辰終於忍不住地插話發問:「叔叔,你認識她?你們……怎麼會認識的?」
「上個月初,這位小姐與她母親到屏東山上的紫竹寺參拜,正好我在山腳下擺攤賣荔枝,機緣巧合,跟她多聊了幾句。」
關正理瞇著眼睛,朝張晨瑩友善地笑著。
一向喜歡四處雲遊的他,沒事就喜歡變裝為果農或菜農,扛著幾籮筐的鮮蔬甜果擺攤販售,算是業餘的興趣吧。不明就裡的人,瞧他那一身粗布衣衫,便當他是一般農民看待,他也樂得繼續享受這類扮裝遊戲的趣味,將斗笠壓得低低地,以旁觀者的姿態靜靜觀察眾生,冷眼看人。
只不過,偶爾還是會發生些小小插曲——就像張晨瑩的出現。
「小姑娘人挺好,看我一個人在攤子前,還怕我悶,先是向我買了一大串荔枝,然後好聲好氣地陪著我天南地北閒聊了好一陣。」
關正理的話,引來關澤辰會心一笑。想起他初次與張晨瑩見面,不就是發生了類似的情況嗎?
「呃,我當時不知道您的身份,還以為您賣水果賣得很疲勞,所以想說跟您聊天解悶……」張晨瑩窘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那很好,也多虧有你,好久沒有人跟我這麼自在地說笑啦。」關正理一席話,化解了張晨瑩的羞赧:「我記得你告訴我,你的父親過世了,讓你覺得很遺憾。你很希望還有機會見他一面,在拜拜的時候,還偷偷祈求神明允許你爸爸進入你的夢境……沒有意外的話,你的心願應當達成了吧?」
「啊!」丁珀威匆地喊了一聲,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一擊手掌,頓悟似的望著自己的師父:「這麼說來,她身上的法氣,是師父借給她的?」
「法氣?」
關澤辰訝然地將目光移往張晨瑩的身軀,上下打量。腦海中,許多零碎的片段重新組合為有深意的影像,解釋了所有懸疑之處……
「所以,晨瑩現在之所以看得見鬼魂,憑藉的其實是叔叔的法力?」
難怪張晨瑩一開始被嚇成那樣!假使是天生便能見陰陽的人,怎麼可能在被嚇了將近二十年後,還不變得麻木不仁?
關正理微笑承認。「我偷偷替她下了咒,讓她在七月這段時間內,看得見鬼魂。目的是要成全她再見父親一面的願望……但是,小姑娘,你究竟見著你父親沒有?」
張晨瑩默然半晌,才嗓音低低地開口:
「什麼鬼都見過了,就是沒看過我爸。」
「是這樣嗎……」關正理沉吟片刻,伸手掐指算了算,嘴邊緩緩浮起一抹笑意:「你的運氣實在不好,前腳剛踏出家門,你父親後腳就回到家,就這麼錯過了……既然我答應了要完成你的願望,這點小事,也沒有道理不幫。來,到神桌前。」
「啊?」張晨瑩雖不明所以,但也聽話地照做。
他點燃三炷香,遞給張晨瑩:
「誠心誠意冥想你父親的長相,默念他的名字……吉蒔。」關定理突然伸手制止預備退開的關吉蒔。「不用迴避。有叔叔在這裡,你不必擔心。」
關吉蒔默默點頭,乖乖站在丁珀威身後,注視關正理施法的過程。
原本平靜無風的廳堂內,突然掀起陣陣似有若無的氣流。
除了關吉蒔之外的眾人,全都清楚地看見一個男人身影由朦朧到清晰呈現的過程:當氣流沉澱下來的同時,男人先是茫然地左右張望一陣,在目光終於與張晨瑩相交的瞬間,突然爆出一聲驚呼:
「晨瑩!」
「爸!」
從沒想過,此生居然還有機會真切地凝視已然逝世的父親……張晨瑩怔怔望著眼前的父親幾秒,珍珠般大小的淚水瞬時斷線般滾滾滑落。
她忘情地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也已老淚縱橫的父親,嘴裡急切而混亂地說著好多話:
「爸,我好想你,爸……你有沒有吃到我炒的那盤牛肉?你以前總是嫌我不會煮菜,我現在已經很會了喔,什麼菜都會弄……你知不知道我考上大學了?是很好的國立大學哦,而且還是熱門科系,你知道嗎?爸,你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缺什麼東西?爸……」
「沒有沒有,我過得很好。」張爸爸愛憐地撫著女兒的髮絲,手指有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晨瑩,你長大了,懂事了。這樣很好,爸爸很開心……」
廳堂內上演著催淚的父女相見戲碼,關正理露出會心一笑,踱步到關澤辰面前。
「澤辰,好久沒見到你了。怎麼樣,書念得如何?」
「很順利。」關澤辰揚起笑容。「叔叔,謝謝你幫晨瑩達成心願。」
關正理擺擺手。「別謝了,更何況我幫她並不是因為你,只是單純喜歡這個小姑娘。你可要好好對待人家啊。」
「我會的。」
關澤辰點頭,對叔叔幾乎是未卜先知的異能並不感覺訝異。
「師父。」丁珀威插嘴,臉色嚴謹地向關正理報告:「你不在的這段期間,我替你把先前散失的小鬼追了回來,等會兒就可以處理還魂式——」
「好、好。」關正理微笑著打斷丁珀威的話語:「你做事情我一向放心。我沒打算過問,就全都交給你吧。」
「是。」丁珀威必恭必敬地微一欠身,退到後方,合上眼睛,口中唸唸有詞地忙碌起來。
「澤辰。」
摒退丁珀威,關正理再一次將注意力擱到關澤辰身上。
「你的事情,我聽你爸向我抱怨過了。」
「是指繼續念博士班的事情嗎?」關澤辰微笑,心裡卻愀然做好遭受責備的預防。
「嗯。」
出乎意料之外地,關正理的臉色依舊和藹,絲毫沒有苛責的意思。
他拍了拍關澤辰的肩膀,笑瞇瞇地開口:
「決定了的事情,就要全力以赴、做到好,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才不會對不起自己。知不知道?」
沒想到竟會聽見這般含有勉勵意味的話語,關澤辰錯愕地瞪視著關正理:
「叔叔,你……不勸我回家學法嗎?」
「要勸,就不會拖到現在,還任著你考了個什麼博士班了。」關定理咧著嘴,微瞇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小時候逼著你拜師學法,實在是出於我的愛才之心;資質這麼好的小孩子,不往這方面發展,豈不是浪費了嗎?但看著你逐漸長大,又那麼愛讀書的模樣,我嘴上不說,心裡卻也有了底。我知道你聰明,自己有想追求的目標,那很好,人本來就該揀自己喜歡的事情做。我的確希望你承接我們老一輩的衣缽,但也僅止於希望,你有充份的選擇權。」
第一次聽見叔叔充滿理解與包容的話語,關澤辰緩緩綻出一抹苦澀的笑。
「如果我爸跟你的想法也一樣,那就好了。」感慨滿懷。
「款,你跟他有什麼好嘔的?」關正理擺擺手:「你爸那個人,就是脾氣差,更何況你是他生身兒子,他對你的期望,自然高得多。你啊,找時間回去跟他好好說,他要打要罵就任著他來,等他把所有的話都罵光了,就不得不接受現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