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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迷迭

    「喝一點?」

    將花茶倒進馬克杯,他端著茶杯走向蜷坐在沙發上的張晨瑩。

    「謝謝。」

    張晨瑩揉揉哭腫的雙眼,扔下手中的衛生紙團,接過杯子,小小口啜著燙舌的花茶。

    關澤辰好耐性地看著她低頭喝茶,又轉身抓了一盒餅乾擺在桌上;在她不主動發言的情況下,一句話也沒敢多問,生怕又觸著什麼禁忌。

    一個鐘頭前,張晨瑩在館子前哭倒在他懷裡,當下引起眾人的側目與議論紛紛。他的同學與學長更是義憤填膺地衝出店門調解,一致將矛頭指向他,完全不給他解釋的機會。

    「學弟,男人要敢作敢當,讓女人哭成這樣,能看嗎?」已經成家的博士班學長說起話來權威十足,其他人則在一旁用力點頭。

    「我……」

    關澤辰哭笑不得,想為自己辯解,卻又很難讓眾人明白方纔的情況。張晨瑩偏偏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要說是講話了,連喘息都一副力不從心的模樣。完全處於挨打的地位,他只得垂首聆聽學長大人的訓話:

    「事情做了就做了,不要現在才想逃避責任。有沒有聽到?下午不要回研究室了,帶你女朋友回家休息,老闆那邊我會替你搞定。」

    資工所一夥人離開飯館之前,還不忘輪流拍拍他的肩頭,口氣語重心長地:

    「好好處理,不要敗壞我們資工所的名聲啊。」說得一副恐將危及今後對外聯誼福利的沉重模樣。

    於是他沉痛地扛下這「始亂終棄」的奇恥污名,扶著這位連手都沒被他牽過的「女朋友」回到賃居的套房,還要善盡好男人的責任,想盡辦法負責平復她的情緒。只可惜他向來不善於處理男女之事,因此也只能沖沖茶、端端餅乾,坐在椅子上旁觀她自動復原的經過。

    一壺花茶喝得都快要見底,張晨瑩吸鼻子的動作終於逐漸趨緩,表情似乎也平靜下來。關澤辰拎起花茶壺,趁著回衝的當兒,朝衣櫃的方向皺著眉、搖了搖頭,才又回到茶几旁。

    一逕低著頭的張晨瑩,只盯著自己已空的馬克杯,完全沒留意到關澤辰怪異的舉動。任他將手上的馬克杯抽走、注入熱茶,她突然開口:

    「我爸去年車禍死掉了。」

    關澤辰眉毛稍稍跳動一下,臉上的表情卻不是太驚訝。

    瞧她在路旁對鬼魂悲切哭喊的模樣,大約也猜得出個中緣由必與親人摯友的死亡有關。默默將杯子塞回張晨瑩手中,他端著自己的杯子,動作輕緩地落座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那天真的很突然……我爸是計程車司機,一輩子都在路上跑,開車中規中矩的,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情。通知我們的警察說,我爸沒有超速也沒有違規,那時是晚上十一點,一台車突然從對面車道斜衝過來,速度很快很快……爸爸他繫了安全帶,但還是於事無補。」

    回想起令人心碎的記憶,張晨瑩的眼眶再次泛紅。

    「我爸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不行了,我們都來不及見他最後一面。撞到他的人是酒醉肇事,測出來的酒精濃度高到可以當場起火,那個人的駕照被吊銷,還被判賠了一大筆錢……可是那有什麼用?我爸都死了……」

    她的表情太過悲傷,在對面注視著的關澤辰心有不忍,擱下手中的茶杯,移座到她身旁,自然而然地伸手攬住她的肩膀,讓她的額頭輕輕倚在他胸前。

    「在醫院的太平間裡面,我看到我爸的屍體……他的頭上都是血,他的臉……」她猛地顫抖一下,無法以言語描述那樣淒慘的畫面:「警察說,爸爸的身體卡在車子裡,他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鋸斷車身將他搶救出來。所以,他的腳、他的腰……都碎了。」

    「不要講了。」關澤辰歎息一聲,心疼地俯身抱住她。

    張晨瑩抽噎兩聲,終於止不住潰堤的情緒,再度放聲號哭起來。

    今天在館子外面看見的那個鬼,好像爸爸啊……她還能清晰地想起爸爸那因劇烈撞擊而歪曲的身軀,以往既高大、又強壯的爸爸,那時卻委頓無助地癱在白色的病床上,任憑媽媽哭倒在他身上,都沒有絲毫反應。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最愛的親人。

    原本以為彼此的陪伴是那樣的理所當然,到分離時才驀地驚覺,過往的種種竟是如此珍貴而易逝。

    爸爸甚至來不及等她考上大學,就匆促地離開這個世界;守靈的那些夜晚,她不斷地回想從小到大關於爸爸的點點滴滴,懊惱自己不夠懂事、不能讓爸爸再高興一點,氣自己居然因為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就與爸爸嘔氣……

    爸爸走了,一切都太晚了。

    如果時光能倒轉,她一定會更加努力、更加聽話,讓爸爸每天都能開開心心地過,而不是被她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多希望能有機會讓她彌補過去的任性,她要以加倍的愛意去對待最親愛的父親……

    不擅長安慰人,關澤辰只得被動地任張晨瑩攬住他慟哭。好半晌,才感覺胸口急促用力的呼吸聲漸緩,啜泣的頻率也降低,他才敢開口:

    「好啦,眼淚擦一擦。」

    他承受著她全身倚上來的重量,勉力拉長手臂抓來茶几上的面紙盒,抽兩張塞到她手心。

    「再哭,你爸爸會難過的。」話說完才感覺訝異,自己的口氣竟然活像是寵愛小孩的慈父。

    「他哪會知道我在難過。」張晨瑩悶悶的嗓音,聽來像是心情平靜許多。

    聽見她恢復元氣的抱怨,關澤辰動手將她的臉扳離自己領口,抓了張面紙拭去她眼角的淚滴。低頭瞥瞥自己慘不忍睹的襯衫,他無奈地開始清理她方才邊哭邊揩到衣服上的眼淚鼻涕。

    「不是我在講,你怎麼這麼怕鬼?」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喪父的她,只好趕緊換個不痛不癢的話題。

    「怕啊,怕死了……」張晨瑩回想起見鬼以來每天上演的血腥畫面,又忍不住開始發抖:「不是斷手斷腳,就是頭破血流。」

    她從小就討厭看恐怖片,什麼「半夜鬼上床」、「猛鬼吃人」的。她現在的心情活像演「惡靈古堡」的女主角,被一群噴血號叫的鬼怪包圍,每走一步都是膽戰心驚……

    關澤辰睨她慘白的臉。

    「你真的很沒膽。」鬼有那麼恐怖嗎?怎麼他從來不覺得?

    張晨瑩怨怨地瞪著他。「正常人都怕鬼吧!又不像你,自己長得就像鬼……」不小心又提及往日瘡疤,她趕緊噤聲。

    「鬼並不可怕,至少你死後也會長得跟他們一樣。」

    關澤辰懶得計較她對他外貌的偏見,難得好心地想導正她偏差的歧見。

    他勾勾手,要張晨瑩隨他站到窗邊,往下方的馬路望:

    「你告訴我,哪些是鬼?」

    張晨瑩睜大眼睛用力掃視。行人來來去去,看來都很正常,沒什麼破腸流肚的駭人畫面……

    發現她果然瞧不出端倪,關澤辰熱心揭曉正確答案:「樓下有一半都不是人。」現在可是七月半的旺季,熱鬧滾滾的。

    「騙人!」

    張晨瑩張口結舌地瞠視關澤辰,後者決定替她上一堂靈界實戰課,索性對著窗口喊叫起來:

    「喂——樓下的!要不要上來喝茶?」

    張晨瑩被他無厘頭的舉措嚇住了。「哇咧!你幹嘛?很丟臉耶——」

    話來不及說完,更驚悚的畫面在她眼前出現。只見部份行人只是抬頭往他們望一眼後,便自顧自地踱離,卻有另外一半行人倏地咧嘴笑開,雙腳輕飄飄地往上一蹬,就這麼往上浮了過來!

    「請進,請進。」關澤辰大方揮手歡迎眾鬼,招呼他們魚貫由窗口入內,同時不忘向張晨瑩諄諄教誨:「你瞧,這些鬼不是跟我們長得一模一樣?其實你看見那些四肢不全的鬼魂只是小部份,因為不能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實,外型才會殘留在死亡那一瞬間的慘樣……」咦?人咧?怎麼不見了?

    「可是他們是鬼啊……」人鬼殊途,怎怎怎……能和平共處?

    早已怕得躲到茶几下的張晨瑩打顫不止,頂得桌面喀喀作響,招來圍在茶几四周的鬼魂忿忿然抗議。

    「不要動啦!」害他們的茶都打翻了,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重溫人間茶香的說。

    「鬼又怎樣?你是不是做了太多虧心事,所以才那麼怕鬼?」

    陡地一個清亮童稚的嗓音在她背後響起。張晨瑩一愣,磨蹭著往後掉頭邊辯駁著:

    「才沒有——」瞧見眼前晶亮亮的一對眼眸。聲音倏地梗在喉間。

    一頭黑色長髮又柔又亮的小女孩就蹲在她眼前,笑瞇瞇地凝視著她。

    「你是鬼,還是人?!」張晨瑩又驚又疑地盯著小女孩紅潤飽滿的臉蛋。一屋子鬼魂亂竄,哪分得清楚誰是人、誰是鬼!

    小女孩但笑不語,嘴唇忽然轉為紫色,柔軟的髮絲無端滴下許多水珠,臉龐死白而浮腫、眼神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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