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向玄纁
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他說了些怎麼,她依舊凝望著自己的手掌,眼睛茫然無神,毀抖的雙唇吶吶低語。「這是……血?這種味道……」
「怎麼了?」
「這味道……好難聞,好……難過……」她突然揪緊胸口,痛苦喘息。
「忘兒!」耳邊傳來奇異的破空聲響,他連忙側過身子抱緊她,一柄短刀削過他的手臂嵌入前方樹幹中,在月光下,閃動詭異的藍光。
「看你還能躲到哪裡去!」約二十來個壯瘦不一的身影奔來,將他們兩人圍在中央。
「你們怎麼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並不重要。」一名穿著赤色衣衫、身形魁梧、長相凶橫的人開口回答,大刀掄在身側,顯然暫時沒有動手的意圖。「嚴家長子,我給你兩個選擇,要見閻羅王,還是和我條件交換?」
「怎麼條件?」
「你們傳家的內功密法。」
「窩裡反?」他聞言諷笑。
「少囉嗦!」赤衣男子臉色瞬間變得非常猙獰。「你的決定?」
「你真以為……」他望入那名男子的眼,表情是極度的鄙視。「我會不濟到跟滅家仇人談條件?」
「說大話之前也要想想自己有沒有那個命,迷香中有摻毒,你又帶個拖累,還以為自己能夠支撐多久?」
「我們大可以試試看。」
「這是你自己選的,怨不得我!」赤衣男子揮手,週遭之人立刻群起圍攻。
「你到底聽命於誰?」他必須確定。
「快死的人,沒有必要知道太多!」
二十來個匪徒的圍攻,意在取命,毫不留情,而他因為之前真氣消耗太過,再加上抱著她,無法空出雙手使力,只能閃躲。
所幸匪徒顯然訓練不精,攻勢雜亂,讓他仍有喘息空間。
「擎烈……」他抱著她旋身騰躍,讓本來就已經很不舒服的她,頭更加暈沉了。
「妳還好吧?撐得住嗎?」全身知覺都在感受對方的行動和攻擊,他無法分太多心思在她身上,只能低語輕問。
「忘兒……成為負累了嗎?」
「哪有怎麼負累,傻話!」抬腿側踢,將一名身形較瘦的男子踢開,而後借力躍起身子,再一腳命中另一個高壯男子的頭,那名男子馬上抱頭哀叫。「等一下我將妳拋起的時候,妳借力飛到我背後,讓我背著妳跑會比較快,妳還有力氣嗎?」
「嗯。」她輕應,正因著劃過他手臂、削落她幾許髮絲的大刀而受到驚嚇,雙眼迷茫地望著他手臂上流出的血,以及之前被短刀劃出的傷口,已經呈現深黑色澤。
「注意了。」雙手略使力將她拋起,她一隻小手握住他的肩膀來轉移力量,快速飛躍到他的背後,雙腿夾緊他的腰,手向前伸環住他的脖子。
「好身手,但請妳將手鬆開些。」他輕笑,擋住一人的攻勢,手腕翻轉擒拿,對方的刀子已經換到他手中。
她連忙將手鬆開些許,仍顯迷茫的神色看著他將刀子插入對方的腹部,抽出時,有血噴濺。
「不……」她下意識的低喊出聲,語調顫抖。
「別看。」他知道她怕血,但形勢比人強,現在下是殺人就是被殺,他沒有選擇。
可是漸次滴到脖頸處的濡濕,卻讓他的心再次軟化。
對方已經明顯察覺小女孩對他的重要性,因而開始朝她攻擊。他既不能痛下殺手,又必須保護她免被刀鋒所傷;另一方面,毒藥藥性已經開始發作,讓他身體愈來愈沉,感受愈來愈遲緩,左支右絀之下,他身上已經傷痕纍纍。為了保全兩人,他在舉刀擋過一些攻擊後,騰身躍起,奔離戰鬥之處。
月已西挪,原有的血紅色褪去,只有亮晃晃的銀白,令繁星盡數失色。
這樣的亮度,雖提供奔逃之人方便,卻也同時方便了行惡之人。
血脈急衝加速毒性,他的意識已經逐漸迷茫,加上之前真氣的大量耗失,讓他奔走的步履開始顛簸。
水聲……糟了!
他怎麼會跑來這兒?
「哈哈哈!這就叫地獄無門偏進來,我看你還能逃到哪裡去!」為首的赤衣男子掄刀囂狂大笑。「嚴家老大,你剛才吸的『沉仙』裡面摻有『水仙照』,我們在短刀上又煨了『日食虹』你身中兩種烈毒,沒有解藥就只能等死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考慮和我交換條件?」
日食虹……聞言,他臉色乍變!
沉仙是一種濃烈的迷香,但因為味道近似草味而易被忽略;水仙照會使人頭腦眩昏,身體遲緩,進而死得無痛無感,毒性雖強卻不算難解;然而與水仙照同為熱毒的日食虹卻完全回異,不但毒性猛烈,讓中毒者在承受兩個時辰的劇痛之後七孔流血而亡,而且除了特製的解藥外,無他法可解,聽說就連解藥的煉製也極為困難。
對方很明顯不達目的絕不干休,然而使用這種方法……
「無智!」他忍不住冷笑譏諷。
「你說怎麼?!」對方舉刀指向他。
「你以為將數樣藥混雜之後,還能維持原來的藥性嗎?」
「是不是原來的藥性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經毒發了。」
「憑你的腦袋,不可能滅了我嚴家後還能安然躲藏到現在,說!誰是幕後主使者?」
「你這是拒絕我了?」
「我以為之前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
「那好,我就告訴你,冤有頭,債有主,等你變鬼後,記得到西南邊境,找鐵赤雲為你嚴家上下三十六口償命吧!」赤衣男子語畢,舉刀攻向他。
不愧是為首之人,山賊頭目赤衣男子的勁道渾厚,刀式威猛,攻得嚴擎烈狼狽不已。
「啊!」由側邊揮過的大刀,不但將嚴擎烈腰側劃出深深血口,也讓背後的小女孩掛了彩。
她的痛呼引起赤衣男子的高度注目,很快地踏步到嚴擎烈後方,一把抓住她就扔向不遠處的同伴。
「忘兒!」他驚喊,見她摔跌在地,卻無能為力。
他……連自保都已經漸漸力不從心。
「擎烈……不要!」她呆呆地看著赤衣男子的刀穿過他的身子,淚水在臉上奔流,腦中好似有怎麼屏障被打破,迷霧漸散,某種屬於血腥的記憶開始和眼前的景象結合交錯,令她頭痛欲裂。
「我倒是很好奇,那女孩兒哪裡值得你這樣拼了命保護,雖然她長得也算標緻,可惜就是年紀小了點。」赤衣男子將刀子插入他體內時,傾近他低語:「不過你放心,等你死後,我會代替你慢慢享用她!」刀子抽出,朱紅血液隨之狂噴,還帶了一些微黑的顏色。
「不……不要……擎烈!」她想起來了,她姓謝名寧香,現年八歲,原籍為洛陽人氏,爹爹受朝廷升調,入京任兵部侍郎,她原本是要上京和爹娘會合的。
她全想起來了!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奶娘,想起總管,想起多少人為了保護她而犧牲。
如果不是她貪玩,她不會在池塘裡差點淹死而大病整個月,也不會因此害死大家,如果不是為了她,擎烈現在也不會……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不要……啊!」所有記憶全部湧上,那些血紅色的記憶片片段段,和她正凝望的人重疊,原有的吶喊全部轉為尖叫,劃破林中闐靜的夜,令人毛骨悚然。
氣血急速翻騰,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一股熱流上街到喉頭,她張口嘔出血液。
血……是血……在總管和奶娘出事前,她也是聞到這種味道。
痛恨的腥味……痛恨的血液,最後的顏色……
「啊--啊--」無法自已的尖叫持續著,血液沿著氣管爬升,循著她小巧的鼻子奔流而出,腦袋開始昏脹,她怎麼也無法思考,只剩下滿心的驚懼和自責。「啊--」
「吵死了!」終於有人受不了她的尖叫,舉刀便朝她揮下。
嚴擎烈瞠眼看著那人舉刀,心神俱裂,還沒能有所動作卻已經受赤衣男子渾重的一掌,直直向後墜落山崖,最後的視線,只來得及看到銀芒一閃。
「忘兒--」
尖銳的哭叫停止,山林瞬間恢復靜默。
在承受層層枝枒刮磨的疼痛後,他停落於崖間平台,睜大不甘的眼,清楚見著了星月交相輝映的夜空。
月如此圓滿,卻冷漠地映照人間離合悲歡,美麗的景致,光燦得好殘忍……
他的存活,只是為了一再體會失去吧?
就這麼了吧,等血流盡後,或許可以有他最在乎的親人等待著他。
盼聚首,共話天倫。
然後,他可以很驕傲地介紹,他有個歲數大概小他超過一輪的妻子,並且開心地接受其它人的祝福和取笑。
就……這麼了吧……
縱使仇未報,縱然心不甘,至少,再沒有失去。
當黑暗來襲時,他唇角上揚,讓所有不甘願化成唯一的淚滴,流落塵土,歸化於無。
他來不及看到的是:揮下的刀鋒停在半空中,持刀的男子全身僵直,而後,直直向後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