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綠淇
離開儷人園的前一晚,朱袖拉著她同榻而眠。她幾乎沒有睡,只是靜靜地聽著朱袖向自己道歉。
「我沒有思索自己是否有能力保護妳,就把妳帶離錢府,是我犯下的第一個錯。雖說是無可奈何,但我那時的決定終究是太輕率了。」
在錢府裡的日子,八年有如一日,月憐記得並不深刻;但與朱袖初遇的那一夜,朱袖愛憐的言語和身上的香氣,卻是首次撞進她生命中的、唯一的溫暖。她多珍惜這份溫暖、多感謝朱袖給她的一切……她不明白,為什麼朱袖要對她道歉?
「……而我最對不起妳的,是我的自私和恐懼。」
朱袖這句話讓她大惑不解。
自私嗎?朱袖自私?她救了她,多年來又是那般護著她,怎會自私?
恐懼呢?她又在恐懼著什麼?
「樓公子不止一次告訴我,說願意將妳帶離儷人園,留在身邊照顧撫養,但都被我回絕了。」
她知道,朱袖和樓觀宇多次為她起過爭執,她常常端著茶盤站在簾外。因為朱袖不放心,怕她離了她之後,日子過得不好……朱袖一直這麼為自己著想,她想起來就好感動、好感謝!
「其實……」
窗外有微微的月光透進來,她和朱袖躺得極近,看到她一排整齊的貝齒把下唇咬得有點泛白。
她心裡忽然忐忑起來。其實什麼呢?
「我不讓樓公子帶妳走,是私心。不是為了妳,是為了我自己。」
她疑惑地皺起了眉。
朱袖也會捨不得她離開嗎?既是捨不得,又為什麼要讓莫十五帶她走?
「我很愛他,我也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能愛他、不能跟他一生一世,所以我只能求眼下的日子……」
她聞言一驚,直覺便要翻身坐起,卻被一雙微顫的柔荑抓住了。
朱袖口中的「他」,指的當然是樓公子。
樓公子雖跟朱袖聚少離多,但她看得出來他絕不會辜負朱袖的。朱袖為什麼會這樣想?為什麼要說「只能求眼下的日子」?
「我曾救過他的命,我不要他有任何機會還這個情。既然我與他如同雲泥,一生不能比肩,我也只能用他欠我的這份情牽住他,多一日是一日。我……我怕把妳托付給他之後,他就算是還了我的情,從此就對我再無眷顧……」
不是啊!不是的!樓公子不是那樣的!即使她一個局外人,也看得明白啊!
月憐急了,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你要說我不信任他嗎?我信他,真的。我信不過的是我自己……我的自尊就到這裡為止了。」
月憐握緊了她的手,覺得她臉上的笑容比淚顏還哀戚。
為什麼朱袖的念頭都這麼悲傷?朱袖的心思,她真的不懂啊……
「妳年紀輕,不識情愛,才會覺得我的心眼很奇怪。不奇怪的,月憐。也許妳有一天會懂得,但我希望妳永遠都不會懂……」
她從來沒有看過朱袖這麼脆弱、這麼哀傷,像是要把相處八年來的所有心事都訴盡,一整晚,朱袖一直叮嚀著她。
還說了什麼?好像提到前些年遷離揚州的錢家就是自己原本的家;好像又說到莫十五是老實人,但女孩兒家還是要多些提防。
這些叮嚀她記不真切,只是在腦海裡反反覆覆咀嚼著最初那幾句話,朱袖那憂傷的眸光此時如在眼前,蕭索的語氣也猶然在耳。
為什麼自己從來不知道她的心事、她的憂愁呢?
車外人聲不知何時早已隱去,路況也愈來愈顛簸。他們……離開揚州城已有一段距離了吧?
月憐心中離愁忽盛,新淚又出,臉上沒一寸是乾的,眼眶和鼻子都好緊好緊……她伸臂環住自己,左右手分別在兩條手臂上摸到一對環狀物。
臨別時,朱袖塞給莫十五一包銀兩作為盤纏,還在月憐手上套了一對金鐲子。
「收好,我只能送妳這個,妳願意戴著也好,有急用時拿去賣了也成……」
朱袖一邊說著,一邊拉起她的袖子,把鐲子推到她手臂上,往上推得不能再推了,才小心翼翼地為她放下衣袖,一層層掩蓋住那一對燦然的金光。
月憐捲起袖子,盯著臂上那一對金手鐲。
朱袖為她想得多麼周到。
自己離開了,朱袖從此就是一個人了。樓公子不在的日子,誰來為她泡濃茶解酒?誰為她換琴弦?誰為她梳妝更衣?誰陪著她說笑?被客人仗勢欺凌時,又有誰來聽她埋怨訴苦?
好想……好想跳車奔回去啊!
她小手揪緊自己的衣袖,喉問數不清溢出了第幾聲嗚噎。
「妳別哭啦!這樣我怎麼安心駕車趕路啊?」
「刷」地一聲,車簾子猛然被拉開,月憐在淚花中抬頭,只見一個碩長的少年身形堵在前面,逆著光朝自己叫道。
月憐眉頭一皺。
「我難過……你凶什麼?」
「我、我沒要凶妳,妳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他是擔心到很煩惱很煩惱的地步啊!莫十五搔搔頭,被她那滿臉滿袖滿衣襟的眼淚給弄慌了手腳。
一張秀氣的小臉都哭得有點腫了……他瞇起眼睛,胸口好悶哪。
要是像那夜一樣抱著她去踩踩屋頂吹吹風,她會不會就不哭了?
心念一動,莫十五一腳踩進車裡,兩條健臂就要伸了出去--
啊啊!
眼光一往下挪,莫十五倏地收回了手,兩隻手掌因用力過猛而打上自己的臉,他身體往後一仰,腳下一個踉蹌,險些便要掉下車去。
月憐低垂著頭,沒有瞧見他的怪動作。
「妳……妳妳……」莫十五結巴了起來。
他他他……他的舌頭還在嗎?他看到她一雙雪白的藕臂……
她的手臂很漂亮,雖然纖細瘦長,卻白白嫩嫩的,上頭還戴著一對亮晃晃、足色足金的鐲子,黃白相映真是美極了。
「妳……妳的手臂……露出來了。」終於說完了,呼,舌頭還在。
「喔。」
月憐抿著唇,委委屈屈放下袖子,抱著膝頭背轉身去,髮絲微亂的後腦一下一下動著,像是又在哭了。
莫十五歎了口氣,拍拍馬頭,矮身鑽進了車篷裡,與她並坐。
「小麻……月憐。」試著喚她一聲。
「幹嘛?」濃濃的鼻音。
「妳想不想看看那個玉八卦?妳還沒有看過吧?」他故作輕鬆地說道。
「不就是玉八卦,有什麼不同?」她還看過金八卦、銀八卦呢。
「這個絕對不一樣。」見她有點兒反應,莫十五精神一振,忙道:「妳不是練武的人,所以不知道這樣東西。這個玉八卦可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寶貝,傳說百年前,莫家的師祖藏了一套絕世武功在這玉八卦裡頭,誰能解開玉八卦的秘密,誰就能擁有這套不傳的功夫。」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事,全是聽師叔說的。
「有秘籍藏在玉八卦裡頭?」俠義小說她也看了不少,可沒聽說過一枚小小的玉八卦藏得了一本秘籍的。
她回他的話頭了,眼淚也停了!莫十五大喜過望,不動聲色地續道:「是不是藏了秘籍,誰也不知道。歷年來,沒一個人能解開玉八卦的秘密,就連莫家刀的門人也一樣,除了傳人之外,誰也不知道。」
「那旁人呢?這麼誘人的秘密,沒有旁人來搶嗎?」世上聰明人何其多!
「當然有人搶,所以莫家刀法開枝散葉、廣收門徒,玉八卦也不一定傳給當代的掌門人。如此隱密,為的就是不讓武林中人鎖定行搶的目標。饒是如此,百年來玉八卦還是被人搶去不下數十次,但從沒有人能解出其中秘密,而且說也奇怪,玉八卦最後終會輾轉回到莫家刀傳人之手。」
「這麼神奇……」
月憐聽著坐直了身子,似是被引出了興味。
「我師父正是莫家刀法的嫡傳弟子,除了繼承二十八路莫家刀法及莫姓之外,也繼承了這個玉八卦。她當年就為玉八卦差點丟了性命,加上又帶了個我,不得不把它藏在儷人園裡,一藏就藏了十二年。」
就是因為玉八卦引起的那場紛亂,他才有車成為「莫十五」,當上師父的弟子。
「有幸」啊……真是有幸嗎?成為莫家的傳人、被師父養大、受命前來將玉八卦帶回去。而這玉八卦跟莫家刀的武林淵源,卻是師叔說給他知道的--師父根本什麼都沒說!
他可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嫩苗啊!這事這麼嚴重,師父卻提都不提,莫非是存心要他帶了這個「寶貝」,不明不白的死在江湖上嗎?那多冤啊?
月憐提出疑問,打斷了莫十五的哀怨:
「為什麼到現在才要你把玉八卦帶回去?它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他抓了抓頭:「師父只收了我一個徒兒,玉八卦最後還是會傳給我的。這個任務……我想算是師父給我的考試吧!一想到這麼重要的東西得由我保管,還真有點惶恐。」
「嗯……」她好奇道:「我可以看看那玉八卦嗎?」
「當然可以,妳等會兒。」他朝她咧嘴一笑。